长诗:卡瓦格博
(2011-05-23 14:3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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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格博梅里香格里拉澜沧江普达措迪庆德钦青稞酒藏獒黄离诗歌旅 |
分类: 纸上年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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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属都湖畔
你是留给别人的
我只是路过,并顺便赞美
四月,我打故乡走来
经过风暴,也经过干旱
经过的爱情已经荒芜
目睹饥荒。满眼疲惫的同类
他们流离失所,怀疑爱
不愿恨,极度慵懒,又喜欢逃跑
但在卡瓦格博,我内心恢复平静
“拒绝给予生命的土地
于是在投降中获得新生”
我的亲人,在卡瓦格博脚下
洗她的矮脚马,洗她的屈辱
那些冰封的记忆,在等待春天
有些被收藏起来,上面积满尘埃
有些被反复晾晒,像一张牛毛毯
她的屈辱,已成为丰厚的嫁妆
她的守候,像花朵在等待春天
我不在她的记忆里,不在猎手的
目光里,也不在神的庇护下
我像每一个俗世的人类,自大又自卑
被万能的造物遗忘,被爱遗忘
那些赤裸的欲望不能叫爱
在卡瓦格博,人们依旧有信仰
星辰般海子般的信仰
我的亲人,用溪水洗她的矮脚马
用牛角梳梳理马鬃。她说
矮脚马更有耐力,能爬上雪山
她用低语般的歌声抚慰马
就像抚慰她未来的孩子
纤长的手指,抚过伤痕累累的马背
疲倦的马走过很远的路
藏獒在院子里踱步,它度过魂
所以威猛里增加了包容和忠诚
已经不再是獒,甚至超越了人
它替亲人看守院落和羊羔
我渴望拥有一头藏獒
像拥有同仇敌忾的战友
人们最先理解爱,之后是仇恨
拔刀相向的仇恨。最后才是包容
我见过的藏民自然率真
除了仇恨,就是爱。饥肠辘辘时
也不去欺骗。他径直走过来
说,我饿了,但不会去乞讨
他把所有陌生人都当作朋友
你欺骗了来自德钦的朋友
就是欺骗了我,就是欺骗了亲人
他用双手养活牛马和家人
杜鹃鸟和杜鹃花相遇在同一块山坡
我的乡愁和我相遇在同一个村庄
你或者叫我亲人,或者叫我浪人
或者嫁给我,或者迎娶我
你或者驱逐我,或者收留我
做我的新娘,给我生一大堆孩子
给我做一铜盆赛蜜羊肉
等我满载而归。做我的情人
伺机与我私奔。或者循着脚印追杀我
褐色的兀鹫,在突起的山岩上
俯视我,它是一种征兆
吉祥或者凶险。它在等我夭折
这是它的世界,它是岩石的一部分
是神的信使。在卡瓦格博
生命是粗线条的,自由自在
该生就生,该死当死
黑色的乌鸦,藏民叫它吉祥鸟
盘旋在东竹林寺的上空,或者
在高耸的瓦棱上停留,君临天下
在这里,它们比凤凰更受尊敬
黑颈鹤在高原上跳跃,长唳
或者起伏盘旋,为敌人或同类起舞
这是它们的世界,至于我们
是不速之客,是风景的临时点缀
但是,曾经的蝴蝶,悄然逃走
或者被猎杀,尸体制成标本
神话里的精灵,离尘世越来越远
澜沧江的蝴蝶会,已经少人提起
那些与尘世无关的景色
终于毁于尘世。变成遥远的传说
而下一章,或者无法续写
美丽的事物,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如果我曾经拥有快乐,那些快乐
是纤弱的闪电,树梢都未见抖动
它们就已走远,去了别人的眼角
别人梦境,别人的唇边
在卡瓦格博,快乐是永恒的
它们存在着,与信仰共存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青稞酒,是汉子们的酒
是疯女人的酒,是夜晚的酒
是掌管烛光的灯神的酒
是看守星辰的天神的酒
是卡卓刀的眼睛,是卡瓦刀的喉咙
是融化的雪水,是凋敝的梅花
是颈部的凉意,是背后的寒风
是火,是沉睡,又是清醒
没醉过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
没恋过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疯狂
我们拥有的使我们虚荣
我们渴望的让我们执著
是谁给我权力,让我写一首首
泄露天机的长诗。是谁给你自信
自称诗人,你这个狼狈的流浪汉
澜沧江串起宝石般的村落
高原的和平原的,各有各的美丽
串起一串苦难的国度。它们互不谅解
眼里只有仇恨,只有争夺
它们竭泽而渔,守着富饶的家园
却在无形的审判台前被判承受饥荒
战火仍在世界另一侧漫延
作为男人,我喜欢冷兵器时代的战争
只能消灭生命,不会伤及地球
面对面站着,那才是男人的战斗
为了信仰和尊严,倒下,或站到最后
闪着贵族光芒的卡卓刀,削铁如泥
但我不敢拥有。它是有生命的
不小心就会穿窗而出,刺向仇人
我希望仇人安居乐业,我祝福他们
我走在漫长的转经路上
曾经跌下山谷的汉人衣衫褴褛
此刻他安坐于悬崖,唱着缥缈的歌
“喝过的美酒都忘了,只有那青稞酒忘不了
经过的村庄都忘了,只有那明永村忘不了
走过的大河都忘了,只有那澜沧江忘不了
看过的雪山都忘了,只有那梅里雪山忘不了……”
走上前,那人杳无踪影
只有青稞酒的味道在漂浮
明永村白塔在讲述汉人的传奇
一个流浪诗人,能成为传说
墓碑是座白塔,还有什么放不下
许多追名逐利的大人物
树起了墓碑,却未能树起尊重
在这个大人物横行的世界上
还有谁相信寓言、童话和诗歌
蒙难的诗人,带着黄金面具
藏着黄金心灵。他们绝非凡人
也不必你来理解。但他们善良
单纯,永远是个孩子
他们会营造自己的香格里拉
我更喜欢叫你卡瓦格博
卡瓦格博,每个音符都异常清晰
是饱满的石头,漆黑,沉郁
原汁原味的卡瓦格博,是条汉子
鲁莽而真实。是尊男神,从容自若
不怒而威,是山岳本来的面目
小伙子都是扎西,姑娘总叫卓玛
亲人给我的名字也是扎西
当所有的卓玛都老了,我就娶一个湖
当所有的扎西都老了,你就嫁一座山
此刻,从松赞林寺出来的卓玛
手上多了一串念珠,心里少了一丝尘埃
在普达措,神能保佑你的扁舟
你可以选择在这里安息
成为鱼的伴侣,鸟的情人
成为水的一部分,成为大地之子
让绿色更绿,透明更透明
让模糊更模糊,让动物相爱
一匹动物找到另一匹动物的嘴唇
冰川经过的岩石,印着父亲的脸
沟壑纵横,那是时间的痕迹
黑的是面孔,白的是辫子
我们在属都湖的雾中穿行
看见湿漉漉的梦中的马群
氤氲的炊烟里故乡袅袅而来
而碧塔德措是仙女的一块镜子
跟我的某个湿冷梦境不期而遇
蔚蓝的天空,不是出现在课本里
不是出现在天气预报员的嘴里
不是出现在我这流浪艺人的梦里
在卡瓦格博,它出现在每一个晴天
出现在每一个无雨的夜晚
在夜里,它遥远,深邃
可以触摸又遥不可及
云彩是天空的伴侣,在卡瓦格博
时光的脚步投射到大地上
慢慢地踱着方步,周而复始
寺院里古老的壁画,都是金黄的
我喜欢这种颜色,是高原的油菜花
是农夫脸上的汗珠,是渴望又是理想
是峡谷里的黄金,又是耗牛脊背的尘埃
我们的夜晚秘而不宣
用一大堆沉默砌成黑暗
失踪的登山者,此刻在冰川上
和许多被大雪覆盖的灵魂
围在篝火旁,讲各自的人生
讲故乡和童年,讲最初和结束
天亮时安静了,像雪后的山谷
像一只候鸟被霰弹击中
平静的月亮底下,我想起父亲
我是他安静的儿子。他的目光
除了怜悯,还有男人的宽容
让人无所不能,又异常美丽
内心膨胀如注满月光的气球
一切都浮上雪水的甜蜜味道
一切了然于胸。父亲的儿子
银烛台上的红蜡烛安静地燃烧
卓玛出嫁的前夜,屋里挂满白哈达
她穿着母亲亲手缝的嫁衣
鸾铃响着,抢婚的队伍经过
茶马古道,经过散发干草香的廊桥
经过一个叫四十驮的村子
经过疯狂的橡树,树下绝望的青年
两只木桶站在古老的院子里
一桶装满玉米,一桶金黄
一桶装满雪水,一桶清白
它们沉默无语,是对峙的情人
各自完美,却无法融为一体
在各自出轨之前,他们
用沉默维系懒惰的爱情
湿漉漉的早晨,我们不再贪恋床笫
穿过缀满露珠的青草,靴子沾满泥土
去寻找生命的注脚,猿猴的啼唱
雨燕的呢喃,蚯蚓的私语
枝丫、花朵、昆虫,胆小的两栖动物
在卡瓦格博,这些生命的迹象
能用尽所有寓意生机的词语
山岩下的溪水,是流淌的碧玉
清凉、甘甜,流过情歌萦绕的树林
流过村庄和长满苜蓿的田野
紫色的苜蓿,喂养我的棕色骏马
马粪清香,在早晨的炊烟里
新烙的糌粑飘香,青稞酒温热
酥油茶的味道弥漫踏实的幸福
青稞裸露的果实,愤怒的芒
是高原不可或缺的风景
它是风景,又是乳汁
哺育高原的生灵、高原的史诗
是力量的源泉,也是乡愁
老阿妈的糌粑做得最香
老阿爸的青稞酒酿得最醇
雨崩村孩子的白牙让你心醉
土掌房里的亲人们,即使马棚当家
也要有座干净的经房,这就是信仰
三江并流的峡谷,孕育着所有的神迹
仓央嘉措还在觐见的路上
不是觐见帝王,而是觐见诗神
要不就是为了觐见这座山
十三是藏民的吉数。十三太子峰
每一座都是黄金浮屠
在雪的光环里,隐藏着极乐世界
卡瓦格博峰顶有辉煌的殿堂
黄金屋顶,绿松石墙,花玛瑙底座
廊柱上镶满蓝色宝石
雪山之神卡瓦格博在里面居住
“雪域圣地,请勿高声喧哗”
雪庐老人也劝人登高不呼
毋容置疑,宗教更懂得敬重
远方的客人,停下你的脚步吧
住进橡树园客栈。酥油茶滚汤
铜壶在唱歌,像老阿妈的诵经声
要不就回去吧,家就是这座山
更值得尊敬,一生也无法逾越
守着家,就是守着良心和平安
就是登顶了卡瓦格博
古老的预言刻在酒店墙上
“有人登上峰顶,神就会离去”
山神端坐云上,看我们生老病死
看着我们痛苦,或者幸福
看着我们无助,或者自救
那些消失的登山者,成为神的宠儿
在卡瓦格博的客厅里
像新女婿在接受所有亲戚的祝福
我在梦里,一次次抵达某地
这陌生的熟稔的美丽境界
或许仅仅是我内心的卡瓦格博
在梦里,我兴奋,幸福
像八岁时一样无知又好奇
一样彷徨又最终跳进深渊
静谧、和平、永恒的卡瓦格博
地平线在这里无影无踪
最后的那天,就把我留在卡瓦格博吧
让我变成高原牧场的野马
或者变成一条鱼,或者一株草
要不就是卡瓦格博的一阵风
你来时我在盘旋,你走后我平静
卡瓦格博,就是香格里拉
就是世外桃源,就是极乐世界
是天堂,是乌托邦,是伊甸园
是逍遥的前世,是海市蜃楼
或者又是真实,是歌舞之乡
是高原的牧场,是神垂青之地
是最富裕的藏区,是普普通通
但又美丽异常的我们的家园
香格里拉,心中的月亮
是生活中那块梦想的部分
我们被生活囚禁,被生活欺凌
但是诗歌在替我们呻吟
替我们哀号,或者帮我们重新诠释
把种种不如意,演绎成欢乐的前奏
黎明前的黑暗,“理想使痛苦光辉”
我们都老了,老在一部低俗小说里
不再喜欢华丽的语句,也不喜欢
袒露情感。经过所有的苦涩和甜蜜
慢慢懂得,这个看上去很美
实则很滑稽的东西,原来就是人生
我们在里面到处流浪
自由自在,却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