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居越诗选读

 倪按：王阳明全集中居越诗计三十四首，为王阳明于正德辛巳年归越所后作。正德辛巳，即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这一年王阳明50岁，亦正是知天命的年龄。历经被贬居夷，龙场悟道，滁州教化弟子，江西剿匪平乱等一系列重大人生阅历，至此再度归越居越，王阳明的心学和事功都已达到了一个巅峰状态。他的心学助他平乱平叛的成功，可谓经受了实践的检验。百战归来，白发满头，颐养晚年，传播心学，显然成为他这一时期的的主要追求。“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 种果移花新事业，茂林修竹旧风流。”“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等诗句中，均有此意也。因此从1521至1527（嘉靖六年再度奉招赴两广）的六、七年时间，是他晚年传道讲学的一个全盛期。居越诗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陆续写出的。因此更带有其以诗传道、点化心学的内容。这里选读三十四首中的一部分。可略观其这一阶段的生活和心性。

 

居越诗三十四首

正德辛巳年归越后作

倪按：正德辛巳，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王阳明50岁。

归兴二首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漫武陵春。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其二

归去休来归去休，千貂不换一羊裘。青山待我长为主，白发从他自满头。种果移花新事业，茂林修竹旧风流。多情最爱沧州伴，日日相呼理钓舟。

倪按：此二首写在江西建功立业后回到家乡之心情。作生活之转换。

次谦之韵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辩浊清。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来自浑成。

倪按：诗中心学。讲的是根本，良知是心中固有，来自浑成。

再游浮峰次韵

廿载风尘始一回，登高心在力全衰。偶怀胜事乘春到，况有良朋自远来。还指松萝寻旧隐，拨开云石翦蒿莱。后期此别知何地？莫厌花前劝酒杯。

倪按：“登高心在力全衰。”一句，可见其精神仍然振奋，但身体已呈衰老之态了。

夜宿浮峰次谦之韵

日日春山不厌寻，野情原自懒朝簪。几家茅屋山村静，夹岸桃花溪水深。石路草香随鹿去，洞门萝月听猿吟。禅堂坐久发清磬，却笑山僧亦有心。

倪按：却笑山僧亦有心。有意味。佛教虽言空，但空亦是有。山僧也是有心的，有良知的。

 

再游延寿寺次旧韵

历历溪山记旧踪，寺僧遥住翠微重。扁舟曾泛桃花入，歧路心多草树封。谷口鸟声兼伐木，石门烟火出深松。年来百好俱衰薄，独有幽探兴尚浓。

 

碧霞池夜坐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倪按：夜坐，体悟自然万物与本心之想通。以其心学入诗。

秋声

秋来万木发天声，点瑟回琴日夜清。绝调回随流水远，余音细入晚云轻。洗心真已空千古，倾耳谁能辩九成？徒使清风传律吕，人间瓦缶正雷鸣。

倪按：听悟秋声。

林汝桓以二诗寄次韵为别

　　断云微日半晴阴，何处高梧有凤鸣？星汉浮槎先入梦，海天波浪不须惊。鲁郊已自非常典，膰肉宁为脱冕行。试向沧浪歌一曲，未云不是《九韶》声。

尧舜人人学可齐，昔贤斯语岂无稽？君今一日真千里，我亦当年苦旧迷。万理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山中仅有闲风月，何日扁舟更越溪？

倪按：以诗言心学。“尧舜人人学可齐”，“万理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

月夜二首  与诸生歌于天泉桥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倪按：阐发心学诗。以云开雾散，青天明月之月夜所见之景，喻良知不昧固有。与门生月夜赏月论学，情绪甚高，意气风发，大有超越朱熹、郑玄之意。最后又以议论孔子与弟子谈论的沂水之乐或曰曾点之乐作结，“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表达了他的良知说也是发自本心，自然天真。他对论语中的这一段的确是情有独钟。（论语先进篇中的原文：“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秋夜

春园花木始菲菲，又是高秋落叶稀。天回楼台含气象，月明星斗避光辉。闲来心地如空水，静后天机见隐微。深院寂寥群动息，独怜鸟鹊绕枝飞。

倪按：闲来心地如空水，静后天机见隐微。此联颇具禅意。

夜坐

独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倪按：“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言其心学特征。

 

嘉靖甲申冬二十一日再登秦望。自弘治戊午登后二十七年矣。将下适董萝石。与二三子来，复坐久之，暮归，同宿云门僧舍

初冬风日佳，杖策登崔嵬。自予羁宦迹，久与山谷违。屈指廿七载，今兹复一来。沿溪寻往路，历历皆所怀。跻险还屡息，兴在知吾衰。薄午际峰顶，旷望未能回；良朋亦偶至，归路相徘徊。夕阳飞鸟静，群壑风泉哀。悠悠观化意，点也可与偕。

倪按：末句：“悠悠观化意，点也可与偕。”又用孔子与弟子曾点等的沂水之乐的典故，可见王阳明对这一故事的欣赏和体会之深。对于天真自然之心性的推崇和追求。可以帮助我们深入理解其心学，良知出自本心，浑然天成，与自然之化机是一回事。

 

天泉楼夜坐和萝石韵

莫厌西楼坐夜深，几人今夕此登临？白头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浑沌心。隔水鸣榔闻过棹，映窗残月见疏林。看君已得忘言意，不是当年只苦吟。

倪按：和弟子以诗交流对心学的体悟。“赤子依然浑沌心。”“看君已得忘言意，不是当年只苦吟。”

 

咏良知四首示诸生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倪按：此四首诗更为明显，就是用诗的语言来谈其良知学说，教化弟子。

 

示诸生三首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

　　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不信自家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

长安有路极分明，何事幽人旷不行？遂使蓁茅成间塞，仅教麋鹿自纵横。徒闻绝境劳悬想，指与迷途却浪惊。冒险甘投蛇虺窟，颠崖堕壑竟亡生。

倪按：同上，亦是直接用其良知学说教化弟子。

 

答人问良知二首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倪按：直接以诗回答何为良知，良知何在，良知何为。

 

答人问道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倪按：答的通俗巧妙，何为道？道在何处？如何寻道和修行？道就在寻常日用之间，道就在自身中。修行就在自身的寻常日用中。亦如佛家之所言，处处是道场。

 

寄题玉芝庵（丙戌）

尘途骏马劳千里，月树鹪鹩足一枝。身既了时心亦了，不须多羡碧霞池。

倪按：典用庄子。王阳明诗中，运用道家、佛家语言和故事甚多。可见他是以儒为主，亦汇通释、道。他的心学，是一种新综合。

 

别诸生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可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倪按：诸生离开，王阳明与他们告别，以良知学殷殷相告，寄以厚望。

 

后中秋望月歌

一年两度中秋节，两度中秋一样月。两度当筵望月人，几人犹在几人别？此后望月几中秋？此会中人知在否？当筵莫惜殷勤望，我已衰年半白头。

 

书扇示正宪

汝自冬春来，颇解学文义，吾心岂不喜？顾此枝叶事，如树不植根，暂荣终必瘁。植根可如何？愿汝且立志！

倪按：教导弟子，学习修身要植根。这就是他的心学，良知说。

 

中秋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倪按：人生短暂，而崇高的追求永恒。几年以后，他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吾心光明。

 

嘉靖丙戌十二月庚申始得子，年已五十有五矣。六月，静齐二丈昔与先公同举于乡，闻之而喜，各以诗来贺，蔼然世交之谊也，次韵为谢，二首

　　海鹤精神老益强，晚途诗价重圭璋。洗儿惠兆金钱贵，烂目光呈奎井祥。何物敢云绳祖武，他年只好共爷长。偶逢灯事开汤饼，庭树春风转岁阳。

其二

　　自分秋禾后吐芒，敢云琢玉晚圭璋。漫凭先德余家庆，岂是生申降岳祥。携抱且堪娱老况，长成或可望书香。不辞岁岁临汤饼，还见吾家第几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