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我们的教官第一眼后,我和班里的绝大部分女生一样,不想再看第二眼。
想象中,教官应该是棵挺拔的树,目光坚定,鼻梁高耸,习惯紧紧抿着嘴但是唇线无可挑剔,至于肤色则可深可浅,我偏向喜欢白一点儿,当然,巧克力色的英俊小生也说得过去。
可是江优往我们班的队伍前面一站,用句现在的流行语,立刻雷倒了一群人――小眼睛,塌鼻梁,一张脸毫无立体感,平得象被人用苍蝇拍拍过,海拔也低,看我还需要稍微的仰视。完了,我们本来指望教官的英武能冲淡军训的枯燥,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领略了现实的残酷。
稍息!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面孔因为用力而一下子涨得通红,霍小雁在我身后嗤嗤笑起来,她是个天津女孩,在这所大学里,占据地利优势的学生一贯比较散漫。教官显然听见了笑声,但他忍着没朝这边看,而是牢牢盯住班长的脸,好象要拿他做媒介,把自己的威严挥发出来。
立正!稍息!我叫江优,是你们班级的教官,接下来的半个月,由我带领你们完成军训,希望大家团结一心,取得好成绩!
这几句话显然是他精心准备并背到滚瓜烂熟才端出来的,可惜没收到预期的效果,因为不知道谁在后面问了一句:什么?酱油?我们还没来得及鼓起的士气,就在一片嘻嘻哈哈中损毁殆尽,教官脸上的红潮一下子弥漫到了脖子根,还好,系主任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不远的地方,总算给他解了围。
军训开始了,每天站军姿、做操、踢正步,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漱口杯里牙刷在左,牙膏在右。这样的日子没过上两天,我们就觉得腻烦,但教官江优的劲头却很足,一心要把我们打造成虎狼之师。
大太阳底下,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条腿直立,一条腿四十五度角向前踢出,脚尖还得绷直。这样站上五分钟,就有人受不了了,踢腿的角度逐渐变小,承重的那条腿也开始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江优在队列里溜达,不时吆喝上几嗓子,可惜我们被太阳和自己的腿搞懵了,没人在意他说什么。眼看着队列从直线变成优美的S型,江优急了,祭出了他的第一个绝招:踢脚后跟。
这招一定是他的班排连长们使过的,动作要领是屏息静气,悄悄走到某个猎物的身后,然后像一位存心得红牌的足球运动员那样,让运足力道的脚尖划出一缕完美的弧线,直击对方承重腿的脚后跟。
率先领教这一绝技的是两个平日就比较淘气的男生,一脚下去,先是“嗵”的一声闷响,张扬了这种亲密的接触,然后是“嗷”的一声,证实了猎物精神上的猝不及防和肉体上的某种痛苦。两脚下去,男生们就老实了,正步的姿态标准得可以参加阅兵式。
女生们则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热闹,谁都认为教官不忍心,也不好意思对女生下脚,没想到,江优的第三个目标就转移了攻击的大方向,宋宁挨了一下,立刻尖叫连声,面如桃花。
这下子我们都紧张起来,眼看着江优奔着霍小雁就去了,那脚尖带起一缕黄土,还顺便掀翻了地面上的一小撮草皮,可见来势汹汹。霍小雁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成了目标,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就在江优的脚尖离她只有两三厘米远的时候,她猛地一使劲,来了招旱地拔葱,单腿蹦起半尺高,江优没提防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恶狠狠地踹了个空。可惜的是,霍小雁毕竟不是周芷若,她起跳的姿势固然优美,落地却十分仓促慌张,于是腿一软脚一歪,结结实实,一屁股就坐在了地面上。
有五秒钟的时间,大家都愣住了,男生忘了笑,女生忘了叫,江优忘了教官的威严,大家都傻乎乎地站着,直到霍小雁开始愤怒的嚎啕。
那一天,霍小雁足足哭了六分钟,这样的纵情宣泄落下了两个后遗症,其一,她的泪水冲掉了一只隐形眼镜的镜片,而军训期间是不能随便请假的,我们的大学又相对偏远,找不到可靠的眼镜店,于是她不得不把雾里看花的状态保持三天,逢上重要的阅读,就变成睁一眼闭一眼;其二,教官江优再也没显摆过他踢脚后跟的绝技,也许他明白了,乱伸脚,趟到地雷可不是好玩的。
虽然我们的脚安全了,但江优教育我们改造我们的欲望并没有减退,很快,他又拿出了第二招,日光浴。那时候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日子,因为大家的正步走总是不够整齐,江优把我们码在操场的跑道边上,让我们边日光浴,边反省自己的问题。
从11点到12点,一站就是一个小时。江优起初还在队伍边上晃,后来就走开了,蹲在离我们十米远的地方,拿了根小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天热得没有一丝风,离操场最近的男生宿舍已经传来了搪瓷饭盆铝饭盒的敲击声,让我们越发烦躁和饥饿。
男生里已经开始有人低声骂娘了,女生中也有几张周正的脸变成了哭丧样,我看看班长,他正忙着沉默不语低头思过,完全没有解救大家于水火之中的打算。难道就这样站到天黑?我终于忍无可忍,对身边的蒋莉莉说,我去跟教官谈谈,你们在这儿等着。
蒋莉莉在我离开队列的时候,小声叮嘱了几句,大意是千万小心,别把江优惹急了,并祝福我全身而退。我像个孤胆英雄般走向江优,他忽然被影子罩住,愣了一下,抬起头才发现是我。
你来干吗?
来找你谈谈。
他偏头看了看太阳下的一群人,饶有兴趣地问:这么说,你是代表大家承认错误来了?
不是,我回答,我是代表大家抗议来的。
他呆在那里。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假如我要示弱,我必须先给他一点打击,这样,我的示弱才有事半功倍的价值。彼时双方都迫切地需要一个台阶,所以不用太高难度的斡旋本领,我就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那天的谈话后来成了九六一班的一个谜,谁也不知道我和教官说了什么,竟然能让那些身高腿长的男生在五分钟之后抵达食堂,吃到外形饱满,温度适宜的肉片炒蘑菇。每每有人问起我,我总是神秘地微笑一下,并不多言,这让我身不由己地拥有了班委、寝室长、课代表等一系列职务。
日光浴事件之后,我们和教官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经过这次颇具戏剧性的磨合,双方都完成了吃一堑长一智的过程,开始懂得互相合作的道理。江优不再动不动就端他教官的架子,而我们也明白了,只有踏踏实实完成军训计划,才是我们唯一正确的出路。
军训收尾阶段的考评中,我所在的寝室拿到了全年级的第二名,我被推选出来,作为代表上主席台领奖状,江优在台下的队列中涨红了脸,拼命地鼓掌。之后很快到了告别的时间,半个多月的相处让我们曾经期待的瞬间变得伤感和不舍起来,江优也像其他的教官一样,拿了一个小本子,挨个寝室的要我们给他留言做纪念。
那天,我们认真地写下了很多祝福的话,江优逐条读过,脸上焕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光彩,临走的时候,他充满期待的对我们说,如果明年部队还能接到军训的任务,他说不定还会有机会来学校和我们见面,那时候,大家应该算是老友重逢了。
第二天,我们终于能够睡到自然醒,终于不用把被子叠成一摞豆腐,终于结束了不情愿的一千五百米。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教室,图书馆和寝室里,去食堂的路上也打着遮阳伞,急于让自己的肤色和遥远的非洲大陆脱离关系。功课和活动越来越多,还有周末的舞会或原声电影,我们沉浸其中,如鱼得水。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夏末。学校大门口挂起了红色的横幅,新生们在爸爸妈妈姑姑舅舅的陪同下,拖着硕大的箱子和编织袋,在宿舍楼里东张西望的行走。班长在去食堂的路上忽然停了停脚步,对我们说,又要军训了,不知道今年教官还会来吗?
军训开始的时候,我们偶然会想起班长的问题,并关注一下迎面走过来的橄榄绿,但始终找不到江优的身影。他也没象我们设想的那样,在某个晚自习的时间,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冷不丁出现在我们班级的门口。
体育课的时候,我们从踢正步的新生面前经过,黄海滨忽然说,那不是去年九六三班的教官吗?大家看了都说是,那江优怎么没来?等到下课,我们终于忍不住跑过去问,那教官显然还记得我们,他解散了队伍,转过身,在炎热的阳光下,面对着我们沉默。
几乎在他转身的瞬间,我就感觉到了一种不祥之兆,而他的沉默让所有同学都不安起来,感觉里我们越靠越近,似乎要对抗迎面而来的窒息感。
那是个秋老虎笼罩下的正午,天热得没有一丝风,杂沓的脚步声和搪瓷饭盆的敲击声近在耳边,却感觉十分遥远。隐约中我们彷佛回到了那一场彼此都气哼哼的日光浴里,而让我们列队的那个人,却在春天的一个傍晚,因为赤手面对三个小贼,倒在了某座城市的步行街上,再也没有醒来。
江优就这样匆匆地离开,没有等到下一次军训。后来,我总会想起他手里那个硬皮小本子,我不知道那个本子是不是跟着英雄魂归故里,但我永远记得那上面无数热情的关于青春的寄语,和他翻阅时快乐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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