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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银和我(节选)

(2014-06-17 09:57:41)
分类: 精品赏读

希梅内斯

 为纪念 
                  住在索尔街的 
                  寄给我桑椹和石竹的 
                  可怜的小疯子 
                  阿格狄亚 
                 


                         作 者 小 序

     人们常常以为我是为了孩子们写作《小银和我》的,以为这是一本孩子们看的书。 
     其实不是。一九一三年,《读书报》知道了我正在写这本书,就要求我把其中一部分最抒情的篇章先交给他们,在《少年文丛》上发表。于是,我临时改变原来的主意,写下了这样的一篇序言:

            敬告给孩子们读这本书的人们

    在这本小小的书中,快乐和痛苦是孪生并存的,就象小银的一对耳朵。写这本书是为了……我怎么知道是为了谁?……为了那些看我们抒情诗人作品的人们……现在要拿去给孩子们看,我什么也不删节,一点也不增添。这样很好! 
    “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孩子,”诺瓦里斯①说,“就会有一个黄金时代。”因为诗人们的心所向往的,正就是这个黄金时代,这个从天而降的精神之鸟,在这里找到了悠游的乐趣,因而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永远留在那里而不离开。 
    幽雅的岛,清新的岛,幸福的岛,你就是孩子们的黄金时代;我总能在你这里找到我生活中激荡的海洋;有时候,你的微风给我送来它那竖琴的琴声,高昂,没有任何意义,象黎明时洁净朝晖中云雀的颤鸣。

    我从来没有给孩子们写过什么,将来也不会。因为,我相信孩子们可以读大人们读的书,当然,我们也可以想得到,有一些书应该除外。另外,男人们或女人们看的书也是有一些应该除外的,等等。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一  小  
 
    毛茸茸的小银玲珑而温顺,外表是那样的柔软,软得通身像一腔纯净的棉絮,没有一根骨头。唯有一双宝石般发亮的眼珠,才坚硬得象两颗精美明净的黑水晶的甲虫。 
    我把它解开,它自己就向草地走去,漫不经心地用前吻微微地去嗅触草地上的小花;那些玫瑰红的、天蓝的、金黄的花朵……我轻轻地呼唤:“小银呢?”它就仿佛带着满意的笑容,轻盈地向我走来,不知为什么会像是一只小小的风铃在娴雅地摇晃…… 
    我给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它最喜欢的是黄澄澄的蜜桔,颗颗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无花果,以及那些由渗出的果汁所凝成的一粒粒晶莹欲滴的蜜露…… 
    它温柔而且娇惯,如同一个宠儿,也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然而,它的内心却刚强而坚定,好像是石头。每当我星期天出外,骑着它经过村里的僻街陋巷时,那些衣着整洁、悠然自得的农民们,都注视着它说: 
   “真棒!” 
    是真棒。月样的银白,钢样的坚强。

                                          十  晚 

    你看,小银,那么多的玫瑰在纷纷飘落下来:蓝玫瑰,白玫瑰,还有无色的玫瑰……简直可以说,天空都溶化在玫瑰之中了。你看,玫瑰落满了我的额头、两手和双肩……我要这么多的玫瑰做什么? 
    你也许知道,这些轻柔的花朵是从哪里来的,可我却一点也不清楚。它们一天天地使景色变得柔和,由淡淡的玫瑰色变成白色,天蓝色——更多、更多的玫瑰—一像弗拉·安吉利科①一幅跪着赞颂天主荣耀的画那样令人感动。你不知道吗? 
    那些玫瑰似乎是从七重天外的天堂里飘向地面上来的,也更像一阵温和的带着点色彩的雪花。它们滞留在钟塔,屋顶和树梢上。你看:一切的雄伟壮丽都会因为它们的点缀而变得精美、细巧。更多的玫瑰啊,更多的玫瑰…… 
    小银,当晚祷的钟声响了的时候,我们似乎就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力量,而别的一种内在的力量,更加高尚,更加纯洁,更加持久,主宰着一切,像感恩的喷泉,升上星空,在无数的玫瑰花中闪着光辉……更多的玫瑰……你自己的眼睛,你看不见,小银;它们柔顺地仰望着苍天,它们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 
——————————————————
  ① 弗拉·安吉利科(1387-1455),意大利画家,以画天使著称。

                                  二十五  春  


                                             啊,那么辉煌,那么芬芳!
                                             啊,草地是多么欢乐!
                                             啊,晨歌是多么动听!
    
                                                            民歌

     清晨,在朦胧的睡梦中,我被一种似乎是孩子们的尖声恶叫,弄得十分恼火,结果无法再睡,只好无奈地爬起床来。我从打开的窗里向田野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些鸟儿们在喧闹。
    我走出去,来到花果园里,歌颂那蓝天白日的主宰。鸟儿的嘴里奏出的清新而流畅的乐曲,不绝于耳!燕子在井里随意地发出曲折的颤音;画眉落在桔树上吹着口哨;黄莺在橡胶树的枝桠上跳跃,说着热情的话语;长尾山雀在桉树的冠顶用细细的声音不断的欢笑;大松树上的麻雀们却在肆无忌惮地聚会讨论。
    啊,这样美好的早晨!太阳将金色和银色的欢乐送到了地面:上百种颜色的彩蝶满处纷飞,在花丛间,在房子里,在屋外和泉水边;健康而新鲜的生活在整个田野上带着碎裂的爆发声在沸腾,在盛开。
    我们如同生活在一座巨大而明亮的灯座里,也如同在一朵无边无际的温暖而光明的玫瑰之中。


                             二十八 水  

    等一等,小银……假如你愿意,也可以在这嫩绿的草地上吃一会儿草。反正你得让我去看看这个美丽的水潭,我有好多年没有来过了……
    你看,太阳是怎样透过那稠稠的潭水把它深处金绿的色彩照亮,苍穹般洁净的百合花在潭边凝视着,也不由得欣喜神往……天鹅绒似的台阶,错综迷离地层层下降;一个个奇幻的洞穴,足以启发画家的内心,产生一种梦幻般神秘的漫天构思;几处美丽的庭园,仿佛一位长着一双绿色大眼睛的疯狂王后,在长年累月的忧郁里造成;一座座残破的远古宫殿,酷似那天下午西方斜阳穿透海水的浅滩时所见到的情景……啊,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仿佛是在一切都不曾存在过的遗忘的花园里,让最使人费解的梦境拉开它那无穷无尽长袍里隐蔽的美,显出痛苦的春天那一小时值得记忆的画面……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很渺小的,可是给你的感觉却非常宏大,就好象我们是从遥远的地方在观看。激情的老魔术师的传家宝,就在于掌握和控制人们各种感觉的秘诀……
    这水潭,小银啊,曾经是我的心灵。我感到被那种积存起来的复杂而奇妙的寂寞之美所蛊惑……当人们的爱情遭到创伤,就应该打开他的心堤,让腐败的血水流去,直至洁净而舒畅。啊,小银,舒畅得就像雅诺斯的溪水,在四月金色的温暖中潺潺地流淌。
    然而,有时候,她那只遥远而雪白的纤手,又将我带回曾经在那儿留下我的迷恋和寂寞的绿色的水潭,回答她的那些远处的清晰的呼唤,就像我曾经给你念过的歇尼尔①的牧歌中伊拉斯“装腔作势”地向阿尔西德斯所说的一样:“为了使你的痛苦变得甜美”。 
——————————

① 安德烈·马里·歇尼尔(1762-1794),法国诗人。

                                  二十九   四 月 诗 情

    孩子们和小银一起到长着许多白杨树的小河边去了,现在他们在胡闹和傻笑之中缓缓地跑来,带回了许多黄色的花朵。在那儿他们淋过雨——一片转瞬即逝的浮云,用它的金线银丝为绿色的草地罩上了一层纱幕;一弯长虹和那些不停地颤动着的金丝银线加在一起,恰似一架如怨如诉的希腊竖琴——在沾濡的驴背上,湿漉漉的喇叭花还在滴着雨珠。
    啊,多么清新、欢乐而感人的诗情!小银背着这样湿润而令人愉快的货物,连叫声也变得柔美起来!它不时地回过头来,尽它的大嘴所及,拉出一把花儿。那些黄的、白的喇叭花,在嘴边挂挂拉拉,仿佛在淌着白色和绿色的口水。过了一会儿,就全进到那系着鞍子的大肚皮里去了。谁能像你呀,小银,可以这样吞吃鲜花……居然不会吃坏肚子!
    这种阴晴恍惚的四月下午……无论下雨或日出,全部都在小银明亮生动的双眼里显映着。圣胡安田野上面,落日的上空,又看见一片玫瑰色的云在飘洒着雨丝。

                                    四十  王 冠 松 树

    无论停留在哪里,小银,我都好像待在王冠松树的下面。无论我到达何处——城市,爱情,荣耀——都觉得庇荫在它那伸展于蓝天白云间的青枝绿叶之下。它像一座圆形的灯塔,照亮了航道,让我绕过梦海中的险滩;指引着摩格尔的水手,渡过江河海口的暗沙。在艰难的日子里,它高耸在山巅,给了我信心和希望。它巍峨地矗立在乞丐们所走的到圣卢卡去的路上那崎岖的红色山坡之上。
    每当我悠游在对它的回忆之中,我总觉得它是那么雄壮!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唯有对它的感觉没有改变,觉得它总是那么壮大,而且愈来愈壮大。当人们锯去它被龙卷风所折断的枝桠时,就好像砍掉我的四肢一样;偶尔,当我不论哪儿突然感到疼痛的时候,我觉得同样的疼痛也一定会出现在王冠松树上。
    “伟大”这两个字,对于它,就像对于海洋、天空和我的心灵那样完全地合适。多少世纪以来,有过多少民族曾经休息在它的树荫之下,看着天上的浮云飘过,就像水面上,天空下和我忧郁的心灵之中,可以让人们栖息一样。每当我的思想在无意之中将一些形象任意倒置时,刹那之间,仿佛有些东西似曾相识,就像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王冠松树的形象,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样子的永恒的图画,在恍惚之中似乎在召唤着我,让我到那里去安静地休息,似乎应该就此真正而永远地结束我生命的旅程。

                                     四十三  友 

     我们之间十分了解,即使我让它自己随意走去,它也总会把我带到我所要去的地方。
     小银知道,每当走到王冠松树那里时,我喜欢靠近它,抚摸它的躯干,透过它那鹏翼般伸展着的疏朗的树冠,仰望天空;它也知道,我喜欢穿过草地里的小径,去到那古老的水泉;或者从松林的小丘上去看小河,去看那高高的小片树林,在那里可以使人联想翩跹。去到这样典雅的境界,就像是我的节日。如果我骑在它的身上朦胧入睡,我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一定都是这种亲切和壮观的景色。
    我对待小银就像对待一个孩子,如果道路不平,我就下来为它减轻一些重量。我吻它,哄它,逗它生气……它非常清楚我是爱它的,它也从不对我怀恨。它和我是多么地相象,多么地与众不同;我相信它所到的梦境,就是我曾经做过的那些梦。
    小银,它用少女般的热情奉献于我,没有任何怨言。我知道,我就是它的幸福;它甚至回避开别的那些驴子和人们……


                        四十四   催 眠 的 姑 娘

    卖炭人家的小姑娘,虽然脏得像一枚小镍币,但长得却很漂亮,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烟垢之间饱满的小嘴,也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她坐在茅屋门口的瓦爿上,抱着弟弟哄他睡觉。
    这时的五月天,在白炽的炎热中颤动着,真像到了太阳的心里一样。在这明亮的宁静中,可以听得到田野里沸腾的声音,放马的牧场上的嘶鸣,和海风穿过桉树密林时的欢笑。 
    卖炭人家的姑娘甜蜜而深情地唱着:

        我的宝宝要睡觉啊, 
        羊妈妈真喜欢他啊……

    歌声停住了,风在树梢上掠过……

        宝宝睡着了啊, 
        哄宝宝的姑娘也睡着啦……

     一阵风……小银在被烤灼的松林中温驯地一步步走着,然后躺在阴凉的地上,象在母亲悠悠的哼唱声中入睡的孩子一样,也朦胧地合起它的双眼。


                        四十五  庭 院 里 的 树

    这树,小银,是棵槐树,是我自己种下的一朵绿色的火焰,它生长着,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现在,它那茂密舒展的绿叶覆盖着我们,透漏出斑斑西方射来的阳光。今天这房子关闭了,可是当我从前住在那里的时候,它却是我诗歌中最好的抒发对象。它的每一个枝条都装饰着四月的翡翠,十月的黄金。只要向它看一下,都觉得清凉,像诗神缪斯的一只最明净的纤手放上了我的额头。以前它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轻巧和柔软!
    今天,小银,它差不多成了整个庭院的女主人。变得这样高大粗壮!我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住我。对我来说,总觉得它已是另外的一棵槐树。在我把它遗忘,以为它已经完全消失了的那些时间里,春天年复一年地任它尽情地成长,我对它原有的亲切感情也逐渐地疏远冷淡。
    今天,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尽管它还是我亲手种下的树。任何一棵树,当我第一次抚摸它的时候,小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情感。可是原来我那么喜爱和熟识的树,当我再次见到它时,居然没什么话可说,小银啊,真是悲哀。没有什么更多的要说了;不,也不必再看了。在那熔在落日之中的槐树上,已不再悬挂我的竖琴;那些可爱的树枝,也不再给我提供主题。可是,在生活中我曾经这么多次来到过这里,带着一个孤独的音乐般的幻想,带着清静和芳香。我感到寒心和不适;我要离开这里,就像要远离赌场、药房和戏院一样,啊,小银。

                                    五十  路 边 的 花 朵

    多么纯洁,小银,多么美丽,这路边的花朵!所有过路的——牛群,羊群,马群和人群——都从她的身旁经过;她总是那么温柔而娇弱地继续单独挺立在土坎那儿,淡淡的紫色花瓣是那样地娇美,没有受到一点脏物的污染。
    每天,当我们上坡穿过小径走近她时,看见在她所属的领地上总有一只小鸟从旁边飞起——为什么?或者她像一只不大的奖杯,盛满了夏云的清水,或者宽容着一只蜜蜂的抢劫,或者把蝴蝶当作灵敏活动的装饰。 
    这花的生命只有很少的几天,小银,但是,在回忆之中却是永恒的。仿佛你春天生命中的一天,我生命之中的一个春天……  
    我能给秋天什么,小银,才能换取这朵神妙的花儿,让她作为我们每天的朴实而永恒的榜祥? 

                             五十二 

    井!小银啊,这个字是多么深奥,多么幽绿,多么清凉,多么响亮!这个字好象在阴凉的地面上旋转,钻进去,一直达到沁心的凉水。你看,无花果树装饰了但同时也损坏了井栏。里面,在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在砖壁的绿苔之间,有一朵蓝色的花儿开放着,香气袭人。再往下,是一只燕子的窠巢。然后,下面便是一间阴暗坚实的厅堂,一座翡翠的宫殿,一个湖沼;你若向它的宁静投进一粒石子,它就会生气而嗡嗡地抱怨起来。到最后就是一片天空。
   (夜进去了,月儿在里面点上了灯火,底下衬作装饰的是闪闪的星星,一片寂静!生活沿着道路走向远方,经过这井时,灵魂却逃进了它那最深的地方。穿过它,甚至可以看得见黄昏的另一边。在它的口里,好像会升起一个夜的巨人,世界上的全部的隐秘都被它掌管着。奇幻而宁静的迷宫,幽暗而芬芳的花园,具有磁力的奇妙的大厅!)
    “小银啊,假如有一天,我跳进了这个井里,那不是为了自杀,请你相信,而只是为了能更快地拿到闪烁的星星。”
    小银叫着,渴望着饮水。从井里惊慌地飞出一只寂寞的燕子。
                   

                              五十三  杏 

    经过狭长的萨尔小巷,走到尽头就是矗立着的钟楼。这曲折狭窄小巷的粉刷,在蓝天和太阳的辉映下泛着紫罗兰般的色彩。它的向南的墙面,由于海风不断的吹蚀而发黑剥落了。有个孩子和一头毛驴在慢慢地走过来。那孩子的轮廓是个矮小的人,比他挂着的宽边帽子还要小。他低声地唱着,他那山民的心沉浸在民歌的想象之中:

    ……带着极度的疲劳 
    我向她要求……

    驴子被放开了;它一点一点地啃着巷中少许的脏草,背上驮着一些轻微的东西泄气地低垂下头。有时,孩子好像突然醒悟已经来到了街镇,于是马上刹住脚,叉开并且紧蹬着他的带泥的小腿,好像要从地上获取力量,用手拢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声音,艰辛地叫着,但在一些字的发音上仍然脱不掉孩子的稚气:
    “杏……子……啊!”  
    后来,这买卖似乎对他是无所谓的事——就像狄亚兹神父说的那样——他又回到深沉的吉卜赛歌谣的低声吟唱中去了:

    ……我不责备你……
    将来也不责备。 

    一边随手用棍子敲打着石头……
    传来热面包和松枝的香味,一阵轻缓的微风淡淡地掠过小巷,突然,顶上的大钟连带着作为装饰的小钟,敲起了三点报时的钟声,接着用有节奏的不断的鸣响,预告节日的来临。喇叭的喧嚣,班车离镇时的小铃,以及午睡中的寂静,全部淹没在这钟响的洪流之中了。空气从屋顶的上面在一种芳香里带来一个晶莹、光辉、颤动着的海洋,一个没有任何人的海洋,反复的波涛在厌倦和寂寞中闪着光亮。
    孩子又醒悟过来,重新刹住脚步,喊道:
    “杏……子……啊!”
    小银不想走了,一再地注视着那孩子,并嗅触他的驴子。两头驴子不知用什么样相同的脑袋的动作,互相认识了,那样子有点使我想起了那些白熊……
    “好了,小银,我去告诉那孩子,叫他把他的驴给我,你呢,就跟他一起去卖杏子……嗯!”

                              五十七  散  

    夏天低洼的路旁,满饰着娇柔的金银花。我们走得多么舒畅!我念着,唱着或者向天吟诗。小银咬一点土坎阴影处的疏草,蒙着尘土的紫色锦葵和黄色酸模花。它停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长,我由着它……
    湛蓝、湛蓝的蓝天,越过果实累累的杏树的顶冠,抬眼向上仰望,不由得不心怡神旷。明亮的田野寂寞而炎热,一片白帆倒映在无风的河面上,缓缓地滑行。去往山的那边,一场火灾的浓烟像团团的黑云正在升腾。 
    我们走得并不太远。然而,就像重复的生活之中平静而安详的一天,不必去理会什么神圣的苍天,什么海外的仙山,也不必去管什么悲剧的火焰!
    当我们闻到桔树的芳香时,也听见了水车铁戽的清凉的欢笑。小银叫着,高兴地雀跃起来。多么容易消遣的时日!我已经走到了水塘,将杯子装满,喝着那白雪化成的清液。小银把嘴伸进阴影下的水面,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在干净的地方贪心地不断畅饮……

                               五十九  黄 

    倦怠的夕阳斜照着这寂静而幽隐的村庄,纷乱的回忆之中,那些陌生而难以捉摸的远逝了的一切,是多么富有诗意!一种迷人的蛊惑弥漫在全村,就像笼罩着十字架的悠久的哀思。
    明净的星星下,发着香气的干净而饱满的谷粒,堆在打谷场上,形成一些柔软的变化不定的黄色小山——啊!所罗门!——工人们用低沉的声音在欲睡的倦意之中低声唱着。那些寡妇坐在门旁或门槛上,想念着死去的亲人;他们睡得这么近,就在那些畜栏的后面。孩子们跑着,从这个阴影跑向那个阴影,就像小鸟从这一棵树飞上另一棵树一样……
    穷人的白灰墙前面,开始变暗的煤油街灯的光影之间,走过一些模糊不清的蒙着尘土的痛苦地沉默着的侧影——新来的乞丐。一个偶尔也会偷偷摸摸的葡萄牙人,正要去耕作——温和的夕阳放射出缓慢而神秘的紫红光芒,照着眼前熟悉的事物,和他们黑色胆怯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孩子们都走了,在那些没有灯光的幽秘的门洞里,有人在谈论一些男人,说他们要把孩子们的油拿去给国王的女儿治痨病……

                              六十七  溪 

     这条溪流,小银,现在已经干了。沿着它我们可以去到放马的牧场。在我的发黄的旧地图上,有时它还是原来的样子,草地上废弃的水井旁锦缎般的罂粟花,被太阳晒得萎靡不振。在我的感觉里,有时又把它搬到一些遥远的地方;它们并不存在,或许仅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小银啊,就是从它这里,闪发出我儿时快乐的幻想,就像一朵太阳下的牛蒡花。我开始惊喜地发现,这条雅诺斯的溪流,就是圣安东尼奥路口那条穿过喧闹的白杨林的溪流。到了夏天,经过它干涸的河道就可以走到这儿。到了冬天,在白杨树那儿放下一只软木的小船,顺流而来,可以直到这些石榴树旁,经过安古斯蒂亚斯桥下,在牛群经过的时候,我就隐藏在这里……
    这个儿时的幻想多么的迷人,小银,我不知道你可曾有过这种幻想!所有的来去之物都在十分有趣地变化;刹那之间,全部的画面都在你眼前闪过……一个半盲的人在走着,望着内心也望着外界,有时候翻转颠倒过来,在灵魂的影子里装着生活的形象;或者打开在阳光下,象一朵真正的鲜花,开放在真正的岸边。啊,这种心灵如水的诗意,是一去再也不会复返了。


                              六十八  星 期 日

    小钟的舌头开始喧闹。它的鸣响,在这节日早晨明净透蓝的上空,忽远忽近地回荡。金色的音响落向萎靡的田野,重新唤起了欢乐和繁华。
    所有的人,包括守门的人,也一起到镇上看祝圣的队伍去了,单独地留下我和小银。多么安宁!多么清静!多么舒适!我让小银去到高高的草地,自己躺在满栖着小鸟的松树下念峨默伽亚谟①……
    在两次钟声之间留下的寂静里,感觉到了九月早晨内在沸腾的音响和形态。金黑色的黄蜂,在满挂着串串饱满的麝香葡萄的藤蔓之间回旋盘飞。蝴蝶在花丛中翩舞起落,五彩缤纷,使人感到眼花缭乱。这时候,寂寞却化作了一道思想的闪光。 
   有时,小银停止吃草,望着我;我有时也不再念诗,望着小银。
——————————————————————
 ① 峨默伽亚谟(1070-1123):波斯诗人。


                             六十九  蟋 蟀 的 歌 声

     小银和我在夜晚的漫步中已经听惯了蟋蟀的歌声。
     蟋蟀在黄昏时第一次歌唱时,开始迟疑不定,低沉而生涩,但是它不断地摸索着改变着调子,逐渐上升,探寻一个最和谐的发音方式。忽然,星星在透明的绿色天空上出现了,这时歌声已变得银铃般的流畅、柔和,十分悦耳。
    紫色清新的微风在荡漾,夜间的花朵已全部绽开,一种圣洁的浓香沿着草天一色的平原在弥漫。蟋蟀激动的歌声像是影子发出的音响,流畅而坚定地在田野各处鸣响。它们发出的像双生兄弟般相象的音调,飞翔相聚在明净的黑暗之中。
    时间在平静中流逝,世界上没有战争,安睡的农民在他的梦境中仰望着遥远的天空。也许那些相视心醉的充满着爱情的眼睛,正在一道围墙和藤蔓之间过去。豆田向村镇投送来温柔芬芳的信息,好似一个大胆的青年坦露着他纯真的感情。二点钟的风,三点、四点钟的风,在绿色月光下的滚滚麦浪之中叹息……这么多蟋蟀的响亮的歌声,反而使人淡忘了……
    在这儿!小银和我打着寒战回去睡觉,当我们经过带着白色露珠的小路时,听到了黎明蟋蟀的歌声!月亮在下沉中发着迷濛的红光,歌声沉醉在月光和星光里,多么浪漫,神秘,丰富。就在这时,一些阴郁的大片云彩,用它蓝紫色模糊的边缘,将白天从海中慢慢地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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