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涅磐
(2014-07-19 00:11:44)
标签:
情感
女人
宝二爷
人流
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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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纽约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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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涅磐
陈九
涅磐是佛教术语,指死而复生。现在我才明白,女人的成熟是一种死而复生,一种涅磐。
1
始终以为我是爱女人的,我是在母亲和姥姥身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对女人有依恋之感。《红楼梦》里宝二爷说男人是泥做的,污浊的,而女人是水做的,一汪水哟,透明清澈的水。捧着这样一汪水,我心焉能不化。在女人问题上,我宁可与宝二爷相通,谁爱说啥说啥吧。
爱女人没错,可爱女人并不简单。
常言说,爱一个人首先要懂这个人。爱女人首先要懂女人。本来我觉得自己懂女人,当我走向女人,我能感到她们的情绪,爱面子,脆弱的自尊心,吵架要说最后一句,和好得你去求她,不能当她面夸你妈,必须在别人面前说她好,说跳河第一个救她,真假都必须这么说,反正又没人真跳。还有下班尽量回家,回不来也要编个正当理由,有的事打死不能说,反正随机应变就对了啦。
直到昨天,我突然觉得自已肤浅,我觉得宝二爷也很肤浅。女人何止一汪水哟,那是一只深潭,桃花潭水深千尺,不淹天不淹地,却能淹没男人。她们了解我们远胜于我们了解她们,只不过她们不像宝二爷那么疯癫,她们不说,不能说,不敢说。涅磐是安静的,凡刻骨铭心都是安静的。
是这样,昨天我陪太太做切片检查,阴错阳差去了一家妇科手术中心。在纽约,医生看病和手术是分开的,有做手术的专门机构。在这里医生只做手术,比如我去的这家就专做妇科手术。开始我未留意,没意识到手术中心与诊所的区别。医生诊所是一个医生看病,病人再多也有限。而手术中心是很多妇科医生都集中在这里做手术,病人集中,数量极大增加。我们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小时,候诊室已坐满人,好容易为太太找到一个空位,我只得站在走廊上。
别人坐着我站着,坐着矮站着高,可以俯视。而俯视是一种概括,容易产生总结性情怀。我渐渐感觉异样,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处我从未到过的陌生之地。我面对的是一群毫无隐私的女人。没隐私就是赤裸,比肉体赤裸严重一百倍,后者可以提起裤子不认账。但此刻,这些女人非常无奈,女人没有隐私是可怕的,女人不再神秘是悲哀的,世界完全变了样,我甚至后悔来这里,为什么允许男人进这种地方?
2
我面前坐着三十几名女性,其中仅两名为中年,一个是我太太,另一位是个洋女人,其余均在四十岁以内,最年轻的简直像个中学生,满脸稚气,一边玩儿手机,一边与身边的男孩儿嬉笑。她看去算是最幸福的一个,不谙世事往往是一种幸福,其余大都沉默,眼幕低垂,即便你用挑逗的目光盯着她也白搭。目光是语言,按说有问有答,可她们不答,心中有事的人顾不上打情骂俏。她们大多孤身一人,没有男人陪伴,在这个时刻,女人孤独让我有莫名的疑惑和悲伤。
怎会这样?
我听到护士在问:几个月了?凡轮到的年轻女性几乎毫无例外问这个问题。而到我太太则不同,而改问:早上吃过东西吗?如果护士也问我太太同样问题,估计会被啐一脸,就像我曾在公车上给一位大腹便便的妇人让座,却踩到另位先生的脚。他愠怒,我急忙解释说,没见她怀孕了吗?欧买嘎,不得了了,那妇人把我骂到臭头,我怎么怀孕了,我先生死了二十多年我怎么就怀孕了,你说清楚,有六十岁怀孕的吗?这是段稍带滑稽的经历,可此刻我笑不出来。
这些女人的着装都婷婷袅袅。如果不在这里,而是楼下马路上,她们必是趾高气扬的。而此刻她们完全变了形,恭卑得像罪犯一样,用最低的嗓音回答护士的问题。护士偶尔会再问一遍,几个月了?她们只好很不情愿地重复一次。我知道那是在说孩子,她们肚子里的孩子,这些女人大都是做人工流产的。我紧张得开始窒息,俗话说河里没鱼市上看,别看河里看不到鱼,一到市场上全都是。别看人间看不出谁做人流,此地个个都是。当你面对黑压压的漂亮女人等待做人工流产,我的心真要碎了,女人在我心中的神圣感泡沫般幻灭,美丽的人儿啊,你们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
这样说并不过分,关键是没人陪。此刻候诊室里除我之外看不到几位男士,我不相信这个时刻孩子的父亲可以不在配偶身边。我的理解是,流产绝非仅仅去掉一包血肉,绝不这么简单,那是一份物化的情感,一段深情岁月,是女人以命相抵的期盼,是她们的一份指望和寄托,她能让一个男人把身体的一部分留在自己身体中,萌芽成长,说明她要与他厮守,不要离开他,要跟他一起养育这个生命。而现在却要流产,归零这个小生命,你能除掉这个生命,你能抹去这段岁月,这份记忆吗?就算因身体原因,经济原因,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可这毕竟是两个人的结晶,那个男人呢?他在哪?他为什么不在你的身边陪你?做的时候人在,现在怎么人就没了?
3
这是段挥之不去的记忆,那些女人毫无笑容的面孔在我脑海中浮荡。不是我自作多情,我当然无法断定这些孤独身影必定意味着痛楚人生。但此刻的感受比逻辑强大百倍,不同的身影仿佛诉说着相似的故事,一次冷却的热望,一段扑空的情感投入,她们仿佛掉进陷阱,正试图爬起来重新开始。这种震撼感只有当你面对她们时才能体会到。
令人难忘的是她们做完手术走出来的情景,疼痛把美女变成了魔鬼,满脸的泪水,苍白的面庞,凌乱的长发,捂住肚子是手在微微颤抖,弓着的腰像老太婆。无论从逻辑还是情理上讲,这时都应该有双强壮的手臂接住她们,有个宽大胸怀拥抱她们,让她们的肉体痛苦不至升华到精神层面,而在半道上就落入男人的疼爱之中,化成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变成幸福的新起点,等等等等。
但没有啊,没有那双男性的手臂啊,男人都他妈死绝了吗,你们都躲到哪去了,你们好无耻呀!在她们的肉体上驰骋时你想过今天吗?在一泻千里的高潮中你想过今天吗?只要孩子是你的,无论你跟她什么关系,这时都该陪伴她,为什么让她自己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呀你?
最让我震动的是她们的眼神。肉体痛苦的眼神是显而易见的,像脸盆里的水,一下就看到底。而此时不同,那种眼神埋藏在眼神之后,是眼神背后的眼神,深不可测。有个女人出门时险些摔倒,我试图扶她但被拒绝了,她没领我的情,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能觉出她眼里的轻蔑,不是对我的,因为我们并不认识,而是对所有男人的。望着她蹒跚背影我竟有内疚之感,我是男人,我见证了这个男人让女人痛苦的时刻。
宝二爷说女人似水,那是大观园的处子们。从这所妇科手术中心走出的女人,会似水吗?女人只有被疼爱,被无尽地疼爱,才能柔软似水,像水一样恣意流淌,尽情美丽。但孤独的流产不是疼爱,当肉体的痛苦遭遇孤独时,与制造这个痛苦的男人毫无分享时,这种痛苦就像种子被咽下了,然后在某个时刻,或者毕生,发芽成长,变成一种世界观,变成一种对待情感的态度,一种刻苦铭心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深深嵌入女人心怀,持有这样秘密的女子,会似水吗?
女人,就是这样走向成熟。她们曾痛苦得死去,心灵的死去,再熬过无处诉说,无人分享的孤独承受,让死去的灵魂重新复活。这就是女人涅槃,从肉体到精神的脱胎换骨,死而复生。以往单纯的女孩随风而逝,蜕去少女的躯壳,化作一名真正的,从生理到心理都冷静丰盈的女人。真正的女人在心灵深处都有难以启齿的隐痛,她们不光似水,比水沉重,比水敏感,也比水坚毅,只是不让别人看出来罢了。
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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