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会泪流满面

陈九

            据说人类的眼泪是定数，流光就没了。原以为自己属流光之辈，每次看电视剧太太都问，侬做啥不哭啦？侬心肠老狠的，侬是黑心肠。你说我招谁惹谁了，一句话没说就落个黑心肠。我只好解释，不是黑心肠，是老了，眼泪流光了。后来她没再怪我，她相信我的眼泪是流光了。可昨晚去纽约林肯中心看总政文工团的‘文化中国，四海同春’元宵节演出，却让我着实破了大例。

            一步入林肯中心的艾维利费雪厅就感觉异样，这么多中国人，都打哪儿冒出来的。很久以来我觉得自己是异国孤旅，习惯了也麻木了，像动画片《寻找尼莫》中的那条小鱼，茫茫大海中不知归宿，心中充满孤寂，谦恭，无奈，等复杂的移民感。当然，并非完全看不到同类，法拉盛马路上尽是中国人，但不一样，马路上的人各有心事，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可此刻在这个大厅里，谁都明白我们为何相聚于此，脸上的微笑就是心照不宣的相通。于是，心热了胆壮了，调门儿也高了，像有半斤酒量喝了二两，底儿算打好了。

            果不其然，节目伊始就直冲云霄。第二个节目是湘妹子雷佳的独唱，她开始有些拘谨，刚唱个帽儿就要下台，一看就是装的，被主持人刘小娜请回。再往后可不得了，一首接一首，想下都下不了台。她唱《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台下观众包括我自己，拼命鼓掌，这首歌来得太是时候了，中国人有自己美丽的国土，有自己的核心利益，尊重我们的核心利益咱一块儿喝酒，不尊重的咱也不怕，雷佳替我们道出心声：豺狼来了有猎枪！台上台下顿时拧成一团，搞得小雷佳都郁闷了，她肯定嘀咕，后面还有大哥大大姐大，我把门槛提这么高，不给人家出难题吗？这才第二个节目，就咣地奔向高潮，估计连他们自己都没料到。

            我发现个诀窍，以后来美演出的艺术家们，你们选节目时一定要观察中美关系大局，要根据局势选择有含义的曲目。话不直接说，但让人一听就懂，一听就提气，就抖精神。你想啊，我们寄人篱下，有话不方便说，就指着你们来给我们鼓鼓劲儿。只要台上台下一通，你们别想下台，干脆打地铺住台上算了。

            还有个节目令我难忘，陈军的二胡独奏，以及他和琵琶演奏家刘珂女士的二重奏。陈军这把二胡，爆发力太强了，他能将充沛饱满的艺术感觉于瞬间抵达完美位置，这绝非易事。一个随时准备进行艺术表达的人，必须始终生活在心中的艺术里，只有内心纯净的人才能做到。艺术这个东西非常美丽也非常残酷，是就是，不是想装也不是。陈军一招一势都展现出一个艺术家的风采，让我叹为观止。不仅如此，他不拘泥于二胡的传统曲目，能将任何他以为美丽的音乐融进手中的胡琴。他与刘珂的二重奏，电影《神话》中的插曲‘美丽的神话’，由他自己编曲，真是玲珑剔透，比歌曲本身还具表现力。

士兵的假日

            演出结束后我驾车回家，突见陈军一人孤独地站在剧场后门的马路边，好像在等回酒店的巴士。我刚想停车向他表示敬意，一辆警车按我喇叭，说此地不能停车。我眼睁睁看着一个艺术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演出至半，一个重要事件发生了。我太太望着我，楞楞地不说话。我说你看我干嘛，看节目，老夫老妻的，影响多不好。她突然冒出一句：九哥，她一直称我九哥，侬怎么哭了！我，我哭了吗？我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台上正演着舞蹈《士兵的假日》，看到那些活泼挺拔的士兵，尤其是女兵，想起当年自己领章帽徽的部队生涯，泪水止不住流啊流。太太握住我的手，我哭一下她就为我擦一下眼泪。她也在落泪。她说，节目感人，还有，我怎么觉得回娘家了。九哥，侬想哭就哭吧，会哭的人不老，侬还年轻呢，啊。

谭晶

            接下来的演出完美得天衣无缝。谭晶是我的粉丝，对不起，应该说我是谭晶的粉丝。我喜欢她的《桃花谣》，《一爱到底》，《我的祝福你听到了吗》，好多好多，绝不胡吹。这些歌我全会唱，都是跟谭晶的视频学的。爱是天意，天意，把我交给了你，不求一生惊天动地，只求一爱到底，扫都米扫，米都拉扫，拉拉都来都米，可惜我会的她一首没唱。她在台上一说‘接下来呢’，我就拼命喊‘一爱到底’，我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了，可惜坐得太远，谭晶听不见，否则她一定疼我，唱我点的歌，我是真粉丝，她听得出来。不过能在现场目睹偶像风采，此心足矣。不不不，此心不足，谭晶，一定要再来，你欠我一首歌。

阎维文

      阎维文让我感动，先不说他唱得好，我给他掐着表，他一人整整唱了三十三分钟。这不是个唱，同志，这是为了满足观众要求和集体荣誉做出的奉献，人没有点精神和胸怀是做不到的，艺术家能把观众和艺术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钞票放在第一位，这种人绝对值得尊敬。我在此给阎维文敬礼，阎兄，你说你今年当兵整四十年，那咱俩是同年兵，都是领章帽徽过来的，咱是战友，请接受我这个异国漂泊的孤独老兵的敬礼，向前向前向前，我们向太阳，向你致敬。

            阎维文的歌声更棒。那首《母亲》是他的经典，唱得是母亲，可对于我们这些海外游子来说，想到是母亲更是祖国。我有种想往台上冲的感觉，想冲上去抱住你们，彻底抹掉演员与观众的界线，你们怎能仅仅是演员，你们分明是我久别重逢的兄弟姐妹，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来自同一个家庭，是吃同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我们怎能再次分离，岂止是四海同春，应该四海同心才对，四海同心！

四海同春

            ‘文化中国，四海同春’元宵节演出终于落幕。回家路上太太还在流泪。她说了句话堪称经典：九哥，我发现，阿拉只有跟祖国在一道，心才会柔软丰富，才永远年轻，侬讲对吗？我哗地把车停在路边，紧紧将她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