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我的瓷器文七

2001年，我的瓷器文七高中毕业，考上了北京联合大学。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考上联大实在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但对文七，却有所不同。文七高中就读于北京市第85中学，是北京东城区的一所三类校。现在，这所学校已经被市重点中学2中吞并，成为了后者的分校。而在当时，文七是这所高中里出了名的差生，三年的时间他旷了无数节课，并把这些时间都用在了泡网吧打游戏上。总之，因为这些缘故，所以包括文七自己在内，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能考上大学，——哪怕是一所并不如何好的大学。

于是，为了庆祝，文七决定和即将离别的同学们谋划一场之前从不敢想的活动：大家分别跟自己的母亲明说要去网吧刷夜。

而作为另一名当事人，文七的母亲在得知这个决定的时候，正端然稳坐在屋里看电视。文七的家就住在张自忠路上那片儿至今仍未被拆掉的平房区里，是个独院，院里共有5间房，住得全是亲戚。毕业那天，文七来到母亲的屋子，陈述了自己对夜不归宿去网吧打游戏的真切渴望。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很轻，显然对能否获得母亲的同意缺乏信心。但他的字字句句在母亲听来，却如雷贯耳，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成么？”文七心虚的试探着问道。

文七的母亲不说话，两行眼泪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文七一愣：“妈，您怎么了？”说着，掌开五指的右手在母亲眼前晃了晃。

文七的母亲却从默默无语两眼泪转成了嚎啕大哭。这一哭，就把满院子住着的七大叔八大姨全招了过来，里外三层的把母子两围在了中间。

“妈，您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可哭的啊？”文七再一次追问，并推了推母亲的胳膊。

文七的母亲带着哭腔，终于断断续续的开口了：“你，你玩游戏就该坐牢了……我可怎么活啊……”说完就更加夸张的大哭起来。

关于“玩游戏就该坐牢”这件事，在今天看来或许有点无厘头，但我敢保证，文七的母亲不是周星驰的粉丝，现在不是，当时更不是。所以由此就可以断定，文七母亲的这一反应绝不是为了搞笑，而是真实的想法。——在那个年代，网吧和迪厅、台球厅在长辈们眼中，都是只有流氓地痞、妓女婊子才会去的场所。甚至直到2003年，还有在网吧苦苦寻找孩子的母亲对着电视台的记者信誓旦旦的说：“这些打游戏的孩子，男的一定会做杀人犯，女的一定会去卖淫。”

这就是说，文七的母亲的心里起码会认为：假如文七是个姑娘，那么她当晚就会因为卖淫而被抓去坐牢；假如文七是个小子，那么他当晚就会因为杀人放火而被抓去坐牢。总之，一定会被抓去坐牢。这样的想法虽然无比扯淡，但在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就是颠簸不破的真理。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年代里即使换了我是文七的母亲，也只会想得比她更为过分。

我会想到：如果一定让我从卖淫的婊子和杀人放火的流氓中挑一样做自己的孩子，那么我更乐意选择杀人放火的流氓。

因为自己闺女是婊子这事若传了出去，会引起街坊四邻的嘲笑，更何况文七家的街坊四邻还都是亲戚。此外，不论如何提倡男女平等，你终究无法否认，当今社会里女性还是弱势群体。做婊子的若是遭人强奸，除去应收款打了水漂之外，可能还要倒贴打胎钱，怎么算都是亏本买卖。

但如果是个杀人犯儿子就完全不一样了，传扬出去街坊四邻都会对自己敬畏有加，——即使是亲戚也要敬畏有加，并且既然是因为杀人坐牢，就说明我儿子杀了大于等于一个人，不论如何不会亏本。

文七的性别属于不会亏本的那一类。当他面对母亲的哭泣时，莫名其妙的感觉远大于其它一切想法。三年高中生活都是天天逃课打游戏度过的，不是活得好好得么？不是没犯法么？不是还考上大学了么？怎么就该坐牢了呢？

此时，亲戚们开始上前劝慰文七伤心的母亲，而文七的母亲则开始絮叨起文七高中这三年是如何让自己操心：刚上高中，就认识班里一个叫笑三少的痞子，在这个痞子的诱导下，文七如何逃课、如何以交补课费为由骗家里钱，家长会时候自己如何受到老师的批评，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亲戚们于是开始附和说：“是是是，都住一个院子里，眼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小学初中倒还乖，一到高中就叛逆了，不听话了。”同时也开导说：“这叫青春期，都有这么一个阶段，做家长的也得理解。孩子不好得慢慢教导，不能硬来。”

文七的母亲一听亲戚们说自己孩子不好，又强调说：“文七其实还是挺老实的一个孩子，主要是被他们同学带坏的。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花点钱给他上个好学校，环境能好点，近朱者赤。”亲戚们于是又附和着说：“对对对，文七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先前不过一时糊涂，现在这不是考上大学了么？说明总归是会出淤泥而不染的。”

文七本来想插嘴说上好学校也没用，初中有篇课文不是讲了么？“再好的草原也有瘦马”，所以哪里都会有流氓痞子。但一来想到母亲是在为自己开脱，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摸黑玩；二来亲戚太多，你一言我一语的实在插不上话。

最后，他只好一咬牙一跺脚，到院里取了自行车，直奔网吧包夜去了。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次酒局上向文七问起这件事：“那之后还发生过类似的事么？”

文七喝下一大口啤酒，笑着说：“第二天晚上我再说去刷夜的时候，我妈乐呵呵的说天亮了以后再回来，大半夜的你要是自己骑车回家我不放心。”

但是，从文七的母亲那里，我得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答案。那天我去找文七喝酒，开门的是文七的母亲，她一见是我，开口就数落道：“都是你把我们家文七带坏了，跟着你逃课打游戏，后来还学会了跑网吧去刷夜。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杀了你的心都有。”

问题是，这关我什么事呢？

——你猜对了，我他妈的就是笑三少。

（我的瓷器文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