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许多时候，总愿意留下岁月里的一点什么，作为纪念。但我并非因为记忆的富有，而摘取其中璀璨的部分当做回忆，而是对于许多人或事，我的记忆便只有那么一点。

早上在厕所的时候，老婆匆匆跑了进来告诉我：“韩淼死了。”随后我在校友录上，看到初中同学张磊用韩淼的帐号发了如下留言：

“大家好，我是张磊，不知道大家还记得我吗？如果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今天来这里是告诉大家一个非常沉痛消息，我们的好同学、好朋友韩淼于2005年9月22日因为心脏病突发离我们远去了。我们是9月24日在通州火化厂送的他最后一程，他走的很安详。希望大家祝愿我们的好同学、好朋友韩淼一路走好，愿他在另外的一个世界和我们一样快乐。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是真的。有时间的话大家最好多去他家去看看他的父母，世上最难过的事情之一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老天太残忍了，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同学、还做朋友、还做知己！！！

这个帐号是我从他的手机里面找到的。”

乍看之下，我以为这消息是假的。或者说，对于一切突如其来的消息，我都抱有些怀疑的态度。初中时别班一个同学因为打架被人扎死了，我便不信，直到后来亲见那班的学生们集体罢课才开始感到惊讶。因为先前我以为，生命总还不至于如此脆弱。

于是韩淼的死，是我尤其不能想象的。初中时他是蹲班生，那个年代里这件可耻的事情，若是除了学习不好之外，再有些打架、泡妞之类的传闻，那蹲班生就格外让人见了害怕。韩淼打架的事虽然传闻不多，但他近400斤的体重却足以让人生畏。

当时好友李先曾与我打趣说：“韩淼骑车前后各带一人，谁最倒霉？”我猜是前面那人，李先却说：“错了，是车最倒霉。”如今回忆起这些打趣的话，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因为印象里韩淼并不是个爱打架的人，除了打杨帆。杨帆给我留下的记忆不多，我只记得韩淼总打他，或是重重一拳打在后背上，或是轮起椅子打在胳膊上。韩淼也这样在教室里打过我一次，具体原因早已经忘记，但最后是被劝开了。

但杨帆却经常被打，当同是初中同学的黄茜成为我老婆之后，韩淼曾在电话里对我说：“石头，当初在咱班里，除了杨帆我没打过谁吧？”显然已经将打我的事忘记了。但我却并不记恨他，那时也不知道他在生命的第23个年头就走到了尽头。

倘使能够知道，当初会欣然挨他几顿打，至少现下的纪念也不至于如此的少。所以不带有任何贬义色彩的说，我以为杨帆是最该去送韩淼一程的人，因为不论初中时代的记忆是欣喜或惨痛，总归是幸福并值得纪念的。

我老婆在初中时，座位就在韩淼的前面，所以对于韩淼的记忆更多些。她说那时韩淼因为太胖，所以总是占很大的地方，于是自己就感觉坐得很挤，当然比起那时一个叫穆杰女生被韩淼用圆规扎的举动来说，我老婆还算幸运。我从老婆那里知道，韩淼原先并不是这样胖的。小学时候，韩淼好象生过一场大病，而后落下了后遗症，喝凉水都能长肉，这才到了近400斤的样子。

那个时候班里的男生，多少有些渴望拥有韩淼般体型的想法。别班的一个同学在和我讨论在学校里顶撞哪个老师算牛逼，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的时候，就曾用一句“能跟韩淼摔交才牛逼”把我逗乐。而如果当时我们就知道韩淼之所以会胖起来的原因，大约对韩淼更多的会是些同情，——尽管他未必需要这同情。

因为韩淼年长我们一岁，不论是在那个所剩记忆已经不多的初一二班里，还是时隔九年之后的今天，他都是以老大哥的姿态说话和做事的。他需要的并不是我们的俯视，而是我们的仰视。退而求其次，或说取法其上仅得其中的，他希望我们把他当成好同学、好朋友。然而这对于他而言，却又很有些难以实现。

先前曾在一本书上看到，往往越是瘦弱的人，越爱看武侠小说，而越是健壮的人，越是爱看言情小说。虽然这话未必是真理，但如果根据人总是追求得不到的东西这一观点来看，多少有几份道理。

那时候学校里出名的人物有两类，一类有个靠山，譬如是某个著名痞子的表弟，譬如像韩淼这样的体型。他们不论想与不想，都注定了成为被人惧怕或议论的对象；另一类是没有靠山，却拼命去结交校外的流氓混混，然后好在学校里称王称霸。

韩淼无疑属于并不想称王称霸的前者，我和老婆领结婚证之前，和一些同学吃了顿饭。韩淼因为没有被叫来而生气，在校友录上和我老婆吵了起来。他说：

“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这个班了，谢谢大家！Bye-bye！”

这是后来我给他打电话解释误会的原因，毕竟初中同学里现下仍值得一交的朋友中，韩淼算一个。——而他所希望的，也正是别人把他当作朋友。

韩淼的病的后遗症给他带来的苦恼还远不止这些。记忆中那个被他用圆规扎的，叫穆杰的女生，曾是韩淼追求的对象。他们之间这段感情的过程我不清楚，大略知道结果是失败的。

当然这大约和他用圆规扎穆杰没有关系，因为至少在某一特定时期内，欺负女生是男生的天性。譬如初中时候我一天到晚掀女生的裙子，看她们内裤的颜色；和李先以及其它同学翻女生的书包，看他们卫生巾的牌子；把一些女生推进男厕所里，然后加以取笑。更往前说些，还有小学时候男生分成两批，一批跑去踹女生的屁股，另一批来保护女生的游戏。

等等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喜欢这样做而已。现下老婆经常用这些我当年的作为，说我自初中时代起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色狼、流氓云云。所以韩淼当时的做法我以为没有什么过分，这是他的优点，可惜没有人注意到。

因为女生在初中时期大多喜欢体育好、或长相英俊的男生，往往忽略了男生在其它方面的特长。像我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尖子在当时几乎没有享受过被追求的待遇就是个例子，——你可以呕吐，但你必须承认事实——那时的女生大多喜欢体育好、或长相英俊的男生这一事实。

我和老婆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会讨论的问题是，如果初中时候就知道我们终于会结婚，那么当时我们会不会在一起？或者如果当时在一起了，那么现下会不会能结婚？老婆曾因为职高时候一个在周末向她告白遭拒，周一就被车撞死的男生而感慨：

“若是早知道他会死，我当时一定会答应他的。哪怕只能做他一天的女朋友，至少让他开心的死啊！”

不知道如果穆杰知道了韩淼离去的消息，会不会也有此感想？不知道在那之后，韩淼是否恋爱过？我愿意相信在他离去之前，至少曾有一个女人真心的欣赏他身上的品质，——如果之前我的所说，能让人确信韩淼品质很好的话。因为异性之间，尤其站在爱情角度上的欣赏，是同性朋友的欣赏所无法取代的。

初中时别班那个被扎死的男生就有过不少女朋友。据说他和其中一个女朋友在很早时候，就发展到在教室里公然摸乳房的地步。他死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因为警方和学校没有抓到凶手而罢课。韩淼有没有摸过女人的乳房我不知道，但我想，我们班的同学起码也该为他的离去而做些什么。

别班那个死去的男生的父母都疯掉了，韩淼家的电话虽然我已经要到，但还没有联系上他父母。所以只能徒然为了没有在这位同学离去的时候送他一程而感到失落，以及回忆那些残缺的往事。这正是我的震撼和觉悟的所在。当我试图去回忆初中的往事时，才发觉自己记忆的有限，当我想起初中同学间的感情时，才发现那些同学早已各奔东西，一些原本的感情，也早就淡了，忘了。

韩淼走了，年纪轻轻，在我们的同学里他是第一个。先前我便最害怕别人说我年轻。因为那让我感觉自己拥有一笔人世间最珍贵的无形资产，却不能通过任何方法来运营它，只能看着它慢慢逐渐消失直到破产。我们依然活着，虽然不能确定下一个离去的同学是谁，会在什么时候，但若放眼望去，那一天总要到来。

虽然如今校友录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也许已经行同陌路，甚至是结下深仇大恨，但至少应该记住这些人；或许已经失去的再也无法找回，已经淡忘的再也无从记起，但至少不能再忘却还记得的事。可能一些时间后大家还会聚在一起，还会谈及先前的人与事，所以不论那些记忆是否璀璨，我以为，总归应该留给自己一点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