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前的网络游戏业，完全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当时的网络媒体还不发达，17173还没有因为“中国首届网络游戏评比”成为第一大游戏门户，只能将将和当时的“中国网络游戏谷”平分秋色。还随时有不一定哪个网络游戏咨讯网站一冒出来访问量就跟它差不多。

因为那时候所谓的咨讯本身就太少了，放眼全中国，网络游戏一共就三：《网络创世纪》、《万王之王》和《黑暗之光》。我不知道按现在的观点来看是否也能把它们称作“2000年的网游三巨头”，但在当时，身在《黑暗之光》做产品助理的我，是绝不好意思这么叫的。

《黑暗之光》的代理公司叫宇智科通，是个韩国人开的。那位老板长着一张臃肿而扭曲的脸，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小得几乎被眉骨和颧骨挡住，犹如两个雀斑。他的脑袋顶尖尖的，下巴肥肥大大，配合黝红的脸色猛的看去就像一颗大枣。动辄就会问我们：“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语气顿挫得让人听着打心眼里不舒服。

我是从来不喜欢这位韩国老板的，我认为他不懂游戏，也不懂游戏的运营。然而据我的顶头上司说，这老板在四年之前的四年之前，徒手来中国创业，凭空赚了2个亿人民币。所以，他的狂妄是完全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

四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无法理解、原谅那位韩国老板。在宇智科通里，完全没有像今天的游戏公司中什么市场部、产品部、商务部之类的划分。当时整个公司就三批人：编程序、画CG然后卖给韩国人的游戏开发人员；一批《黑暗之光》的GM；——还一个负责给我们发工资的一个大姐。

所有这些人聚集在五道口电影院后面的一个二层小楼里，厕所都是男女通用的。但我相信这不是一家皮包公司，证据有二：其一是虽然我们工资低，但我们顶头上司每月坐在哪里数着的一万四千元月薪不是假的。其二是老板自己坐在北京东三环处一个高挡写子楼里办公，像我们这样的杂工随便挑个破地方就扔过去的公司比比皆是，降低成本嘛。

不过我还是认为，他这个成本降低的离谱了。像今天专业媒体上的宣传、广告投放等等业务合作，当时一概没有。所有的宣传不过就是那韩国老板利用自己搞传统行业的资本，白捞来的一些便宜：比如车体广告之流。所以尽管、据说黑暗之光的在线曾经达到过上千人的地步，但在我去任职的时候，服务器只有一组，在线不超过五个人，经常出现一个玩家提出疑问，六个GM一起回答的场面。但其实，还是可回答可不回答的，因为《黑暗之光》可以拿FPE改，所以所有的疑问就不再是疑问，只是玩家找不到朋友，约GM来聊天而已。

说起来，现在各公司GM的困苦遭遇跟我们的当时是完全不具备可比性，我们首先要负责回答玩家问题，其次什么诸如服务器当了之类的问题，我们还要重启服务器，还要策划活动，等等等等。在这众多的工作职能当中，其中一项就是策划网聚。

这件事的起因，是当时著名的《万王之王》在上海成功的举办了一场网聚。——据几年之后的今天，一位曾经在华彩做高层的朋友向我介绍说，那是因为后起之秀《石器时代》先做了一场网聚，所以《万王之王》理所应当的要回击一下。但在当时，我们不知道《石器时代》的网聚，我们的老板只觉得，《万王之王》做了，我们一定也要做。

七、八个GM于是团团把韩国老板围在中间跟他讲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道理，试图让他明白为什么一款在线只有几个人的网络游戏就不可以办网聚。但老板只是反复向我们强调“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以至于老板走了以后，原本的网聚策划会议上，大伙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的念叨了不下一个小时才开始正题的讨论。

会议的第一个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议题，就是韩国老板去不去网聚现场。如果去，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做任何准备工作，包个场地安排他一人上去发言。那时候我们还完全没有什么“不去计较公司给了你多少，要问你能为公司做多少”的崇高思想，只是想让老板好好感受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但如果老板不去，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好好的筹划一下了，不能让我们包个场地自己跑那里干坐着去不是？

网聚的流程，就这样建立在“老板的脸可以丢，我们的脸不能丢”的基础上，在最终确定了老板不去网聚现场的情况下，被七嘴八舌的确定了下来。网聚的日期被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1点到5点，主要原因是那天GM主管认识的一个美女刚好过生日。这个巧合的主要目的在于，GM主管与那位美女一起打电话约了将近60人参加这个网聚——或者实际一点说，生日聚会。地点也因此而确定在北京三里屯一个很偏僻的，生意很不好的小酒吧。

至此，唯一的问题就是，花了这么大的人力物力来演一场网聚，如果一个玩家都没来，怎么办？虽然我们倒不至于因为包个场地干坐着丢人了，但终归心里不会舒服。于是GM主管又在游戏里，从仅有的几个玩家中选了两个北京的玩家，要来了电话。千叮咛万嘱咐两人务必参加网聚都觉得不够，还吩咐GM们每天在游戏里陪着两个玩家玩，每天提醒一下玩家记得来参加网聚。

饶是如此，两个玩家依然表示对参与网聚的兴趣不大——两名玩家本来就是现实里的朋友，他们坚信这个网聚不会有其他玩家参与，所以不想来。GM主管迫于无奈之下，只得谎称有近百名玩家已经报名说肯定来了，他们这才勉强同意。GM主管于是又安排公司除老板以外的近30名员工进行培训。培训的内容是如何假装玩家，目的自然是让那两名真玩家相信这次《黑暗之光》的网聚是火暴的，是不虚此行的。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网聚那天两个玩家果然来了。当时整个酒吧已经被布置妥当，《黑暗之光》的立牌摆在酒吧内的每一个角落，酒吧门口还张贴了一条大大的横幅，写着“参加聚会者请入内”。

酒吧里面，来参加生日聚会的近60个不知哪里来的人正在狂欢，喝着酒，吃着蛋糕，说着跟《黑暗之光》毫无关系的话题。而公司的十个人，早已经乔装成玩家的样子，我和四个人挑了个大圆桌坐着喝酒，继续背台词。另外五个人则站在门口，摆出一副刚刚进门的造型，等着两名玩家的到来，然后随他们一起进去。此外，还有二十个人分别躲在酒吧的周围不露声色，等待里面的同事给出“玩家来了”的信号，然后再三三两两的陆续进去，摆出一副“真遗憾，我们居然迟到了”的样子。

两名玩家在当时显然并不知情，他们刚一进门，就遇到了五名GM。GM们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几个人在那里正抽着烟，这时他们立刻扔下手中的烟，热情的迎上去问道：“你们也是来参加网聚的么？”两名玩家说道：“是啊，你们也是？”一时间只听见五个声音同时答道：“是啊，没想到里面都已经来这么多人了呢，走吧，一起进去。”声音之整齐让两名玩家诧异了半晌，几个GM自己也不由得觉得有点假。

好在他们在之前已经进行了培训，所以尽管一开口就差点露陷，却依然很冷静的，几乎是架着两名玩家向我和另外四名GM正坐着的桌子走来。两名玩家一时难以接受这份不由自主，对GM的推搡有很是不满，说：“我先去拿点水再过来坐可以么？”当然不可以！ GM丝毫不给他们机会，一边架着他们继续走，一边答复说：“先坐下聊会，要喝什么我们帮你拿去。”

此时我们这边已经停止了背台词，一见他们走来，立刻起身为两名玩家腾好了位置——我们把两名玩家分开在桌子的两侧，并把他们挤在椅子的中间防止他们逃跑。其中一个GM很生硬的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XXX，XX级。”然后傻傻的的看了其他人一圈，那意思像在说：“下一句该谁了？”

但其他的人还没开口，两位玩家这时候先插嘴了。他们可完全不知道这都是实现安排好的对白，只是觉得奇怪，就问：“不对吧，我怎么没见过你？”要知道黑暗之光就一组服务器，玩家就那么几个，当时编名字时候大家的确谁也没想到这个问题。这时面对被玩家戳穿的尴尬，众人一时都呆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个个的都觉得应该编份台词递给玩家照着念才好。

玩家却还丝毫没有感受到这份尴尬，依旧望着GM期待一个答案。好在这时候，在酒吧外面埋伏的其他二十名员工陆续分批的走了进来，像及时雨一样解了燃眉之急。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刚进门的人喊道：“是来参加网聚的么？来这边坐坐。”几名刚进门的同事被问愣了，有些不明所以，心想“不对啊，这不是之前商量好的台词啊。”但是随即也仿佛明白了，赶紧一路跑过来，前前后后公司的三十来人都已经在三张桌子前分别坐下。

另一个GM趁热打铁，转移话题的提议说：“咱们轮流作自我介绍吧。”不由两名玩家反对，众人齐齐鼓掌叫好表示同意。但一轮介绍完后两个玩家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问我们：“你们刚才不是坐一起的么？怎么你们聊了那么久互相还不认识？”大家又一次短暂的沉默下来，众人心想“对啊，刚才我们装的这么熟，还有什么可自我介绍的。”幸亏这时不知道哪个GM临机应变说：“我们这不是分几批来的么，所以也不是都认识的，走，再去那两桌认识认识。”

三桌人于是像走马灯似的相互自我介绍了半天，直介绍得两个玩家都开始自卑了，想“喔，原来《黑暗之光》里还有这么多我不认识的人”才算作罢。各自又重新落座之后，我们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台词，这时大家开始大谈特谈自己玩《黑暗之光》时的心得，譬如多少多少级可以打什么什么怪；可以完成什么任务；又或者可以得到什么武器；怎么赚钱等等。有的人说话紧张得直结巴，生怕哪句话说露馅了让玩家发现，回公司得受批评。

可其实两位玩家根本就没细听大伙聊的是什么，直接一语惊人的问道：“你们真的玩过《黑暗之光》么？那个游戏是可以拿FPE改的呀，哪儿用你们这样麻烦。”我们被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大伙刹那间像张飞拿耗子似的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知道这回该怎么转移话题了，所有人都张口结舌的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两名玩家却似乎还不明所以，只是惊讶于气氛在一瞬间的转变，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于是像犯了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的望了我们片刻。

片刻之后，两位玩家主动转移话题，指了指旁边六十来个参加生日聚会的人问：“那些人，他们也都是《黑暗之光》的玩家么？”我们长舒了一口气，GM主管很肯定的抢着答复说：“是啊，都是。”两名玩家于是也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总算可以逃离这个尴尬的场面，他们起身对旁边的GM说：“劳驾让我出去一下，我们去和他们聊聊。”

本来玩家是想缓解气氛，没想到这一下所有人刚平静下的心一下又跳到了嗓子眼。谁都知道那六十来人虽然是变相来捧场的，但事先根本没有打过任何招呼，换句话说，只要玩家过去跟他们企图有所交流，那么之前的一切谎言都将被拆穿。坐在玩家边上的GM因此半晌没动，他们望着主管等待，主管无奈的点了点头，任由玩家走了出去。

随后，GM主管向我们招了招手，十几个脑袋凑在一起，GM主管说：“演下去也是露馅，别演了，干脆，把玩家弄走吧。”大伙这时早已经被折磨的苦不堪言，几乎没经过商量，十几个人便一起表示赞同。

两个玩家这时候这时候刚费了很大的力气走到六十来人中间。好在这群人正摇头晃脑的喝着酒，抽着烟不知道聊着什么，他们两个左右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插嘴，回过头来企图向我们求助的时候，刚好两个GM已经来到他们身前，每人伸胳膊楼住一个，说道：“走吧，这里好无聊，外面玩会去吧”又像架着他们进来时的样子一样，把两名玩家架了出去。

和进来的时候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一次两名玩家丝毫没有表示不满，他们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样，很配合的随着GM来到街面上，拦了一辆车。玩家上了车，坐在后座上问为他们送行的GM：“其实，你们都是《黑暗之光》公司的吧？”两名GM互相望了一眼，谁也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其中一个GM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局面，他快步上前，说：“走吧，再见。”然后“嘭”的一声把车门关上。那辆出租车就这样载着两个玩家远去，GM则呆立在那里回想着这一下午的闹剧和玩家最后的问题。一时间，他们想破口大骂，又不知道该骂谁才好……

几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成功举办过大大小小的几场网聚，而最让我回味无穷的，还是四年前的这一次。我一直很想问他们，参加那一场网聚的心情是否和后来在我看电影《十面埋伏》，走出电影院后的感觉有几分相似。我很期待在某一场网聚中再遇到那两位玩家。可惜，四年前的网络游戏业和今天不一样，我再也无缘参加如此让人难忘的网聚、以及如此让人难堪的玩家了。

四年前那一场网聚的第二天，一条名叫“《黑暗之光》成功举办网聚，参加者过百人”的新闻出现在当时的17173首页上，这是四年前和四年后的今天，唯一的共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