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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词的俗化

(2009-02-13 08: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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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文学/原创

分类: 论文

论宋词的俗化

 

 

[摘要]:俗化是与宋词雅化进程相伴生的一条演进线索。它通过题材的适俗化、技法的通俗化、情趣的平俗化、语言的浅俗化,使宋词具有向唐五代曲子词回归的趋势,并可与元曲通俗化的发展潮流相对应。但由于词论的导引和文学史书写的选择性,这一潜藏而行的线索,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注意。

[关键词]:宋词;适俗化;通俗化;平俗化;浅俗化

 

    雅化与俗化,不仅是宋词演化的两个方向,也是古典诗歌演进的基本线索。词本肇始于民间,经文人之手,逐渐由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由小令艳曲而为文人案头读物,并不断雅化,直至南宋而成清空词风。这是宋词演进化的总体态势。然中唐以降,随着市井文化的形成,诗歌、小说、戏曲日趋关注市民的娱乐需求,文学不断俗化,在这一大文化背景下,宋词亦浸染时风,颇多俗化之处,尤其在北宋后期至南渡之际,俗化似成潮流。本文试对宋此俗化之形态作一讨论。

 

一、题材适俗化

 

    词于唐五代,多写歌舞欢宴、男女情思,于宋初遽增感时伤世之作,伶人之风日销而士大夫之气弥增。此本为词雅化的基本线索,晏殊、张先、贺铸、周邦彦等词作皆可见此演进轨迹。然其中亦有词人,并非沿着文人化的方向创作,而是将题材引向市井和乡村,并在扩大题材的同时,使词作具有浓郁的市民气息和乡野风味。

    柳永以慢词写市井风情,尤喜写市井妇女、歌伎之恋情,游子、士子之愁思。其不同于宋初其他词人所写之男女情思、离愁别恨,在于以市井男女之声口出之,如《忆帝京》:“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男子委婉曲折的离愁别恨,近于宋白话的词语,显示出柳永明显的俗化倾向。而在《锦堂春》(坠髻慵梳)中,淋漓尽致的铺陈表现与倾诉口吻,更符合市井妇女热烈大胆、无所顾忌的性格,颇近敦煌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然其所采慢调辗转铺陈,又与敦煌曲子词有所区别。市井男女爱情的直率,使柳词的情感书写呈现出直露、畅快的特征,例如《定风波》(自春来)写市井女子的泼辣和任性,与其他词人笔下贵族女子的含蓄、委婉、幽怨明显不同,因而招致晏殊的批评。但柳永词适应时俗,正在于其用市井语写市井事,这既展现了宋代市民阶层的生活情态,也流露出活泼鲜明的市井意识。故与晏、张对此词的文人化改造不同,柳词是向着世俗化方向努力的。

苏轼首次将视角延展到农村,以词写农事,在拓展词境和丰富题材的同时,也使词出现了乡野气息。如《浣溪沙》其一:“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欠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连缀乡村意象,又以乡村白话出之,质朴自然。苏轼乡村词的尝试,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对陶渊明农事诗的模仿。而苏轼在此过程中,也有意识用乡村语,以图贴近民间,于质朴中见真意,追求“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的艺术效果。[1]苏轼的这种尝试,被秦观延续,而他的一抛典雅精工的创作习惯,继续用质朴流畅的白话写乡村景色,于他词风味迥异。如秦观的《行香子》用乡野语写乡村事,另有多组词如《如梦令》、《阮郎归》、《调笑令》、《品令》等,亦如此。如《品令》:“掉又惧。天然个品格。于中压一。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楼相见,见了无限怜惜。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声口毕肖,与民歌无异。

    柳永、苏轼所开拓的以市井语、乡野语写市井事、乡村事之风,使北宋词在文人化过程中吸取了丰富的养分,使词成为可雅可俗的艺术形式,不仅拓展了宋词的表达领域,还避免了宋词的过快雅化。苏、柳的尝试,也为北宋后期词人形成雅俗共赏的词风作下铺垫,例如贺铸的《生查子·愁风月》,以雅语铺陈,以俗语作结;朱敦儒《朝中措》(先生馋病老难医)以俗语写日常琐事,《感皇恩》(一个小园儿)以淡言语洒脱之情:“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洞天谁道在,尘寰外。”不加雕饰,疏笔淡境,萧闲冲旷。

    南渡之后,辛弃疾、陈亮、刘过等继续以日常闲淡的生活和自然风光作为描写对象,纯乎天然,而无修饰,如辛弃疾的[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韩元吉[水龙吟]《寿辛侍郎》以祝寿为题,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写农村生活,以及辛弃疾、陈亮等人的[贺新郎]唱和词等,都将此拓展到无事不可入词,无物不可入词的境地。宋诗在对唐诗的拓展中,也是先从题材和意象的拓展入手,与唐诗题材境界之外,另辟蹊径,两宋词人都是在对前代词作题材境界的开拓中,不断打破诗词之间的藩篱,使词能够最大可能地书写日常生活。在这一过程,日常意象、俗语口语便大量进入到词作中,成为宋词俗化的一个动力。

   宋人论词之雅俗,多着眼于词的内容情致,如鲖阳居士《复雅歌词序略》:“温、李之徒,率然抒一时之情致,流于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吾宋之兴,宗工巨儒,文力妙天下者,犹祖其遗风,荡而不知所止,脱于芒端,而四方传唱,敏若风雨,人人歆艳咀味,尊于朋游尊俎之间,以是为相乐也。其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 [2]658此论以词涉男女风月之事为俗,踪诗教而论词之雅正、浅俗。南宋清雅词人评唐五代北宋词所持论,故而此派词人弃风月之情,而多写文人优雅情怀、感伤意绪。言辞之外,更求意趣雅致清空,不涉凡俗,成雅正一派。沈曾植《全拙庵温故录》云:“宋人所称雅词,亦有二义。此《雅典词》,义取大雅;若张叔夏所谓‘雅词协音一字不放过’者,则以协大晟府音律为雅也。”张炎《词源》亦云:“词欲雅而正之。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因而这类取材市井爱情、乡村野语之词,与大晟乐府、张炎等人所提倡的雅化之论正相反,乃意欲俗化。

 

二、情致平俗化

 

    晚唐以来,伶工、士大夫词,皆涉及男女情事,故晏殊、苏轼论其雅俗之别,非关乎题材,而意在情致。晏殊虽主张文章出于天然,然紧要处在于词无涉俗人言语,取象玲珑精工,而述婉雅之事。故其评李庆孙《富贵曲》为“乞儿相”,而言己之“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唯说气象,非穷儿家所能,[3]也是以情致来衡量词之雅俗。宋词论品评雅俗者,亦重情趣。张舜民《画墁录》所载晏殊言柳永“彩线慵拈伴伊坐”,语词浅俗而非之。[4]柳词以市井语写市井歌伎事,不仅在题材、语言,更在词作情趣,此雅俗之别致关键处。赵令时《侯鲭录》卷七又载苏轼言:“世言柳耆卿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5]121《高斋诗话》又载:“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此。’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 [6]苏轼所言一雅一俗之论,乃在词之情趣。苏轼所言柳词之俗,亦在于柳词用市井百姓之兴致叙述爱情,秦观如之。然观欧阳修、苏轼、秦观、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等人,皆有情爱之作,而雅俗之别,则正在情致之雅俗。苏轼[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词小序云:“元丰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阕。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此其欲雅也。

    然词人亦有避雅就俗之作,转写平俗生活,有意识使用描绘或者勾勒民间俗事,追求一种有别于文人雅士生活之外的情趣。如欧阳修常有意识勾勒民间情事,使词作充满生活气息,例《南歌子》:“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写新娘含羞而有纯真的表情。《玉楼春》:“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写夫妇之间吵架的过程,语态毕现,情态盎然。欧阳修运用民歌技法作词,既表明他继承了唐五代词本色自然的传统,也显示出他对民间俗曲的肯定。他的这种创作,“改变了词的审美趣味,朝着通俗化的方向开拓,而与柳永词相互呼应。”[7]35

    苏轼也常以诙谐、幽默的笔调来写日常生活,从而营造出一种欢快、轻松的氛围,例《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再如《减字木兰花》:“惟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坐。多谢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苏词中也不乏调侃者,如《渔家傲》:“踏破草鞋参到了。等闲拾得衣中宝。遇酒逢花须一笑。长年少。俗人不用瞋贫道。何处青旗夸酒好。醉乡路上多芳草。提著葫芦行未到。风落帽。葫芦却缠葫芦倒。”语词俏皮。《拨棹子(退居)》:“归去来。归去来。携手旧山归去来。有人共、月对尊罍。横一琴,甚处不逍遥自在。闲世界。无利害。何必向、世间甘幻爱。与君钓、晚烟寒濑。蒸白鱼稻饭,溪童供笋菜。”反复絮叨田园的宁静,不惜罗列饾饤细物,这种自我调侃的手法,成就了苏轼词的旷达风格。

    这些有意识的戏谑笔法,后在黄庭坚的创作中得以拓展。黄词的小序中,有大量标明的“因戏作”、“戏答”、“自嘲”、“戏赠知命”、“戏效荆公作”“故戏及之”、“因戏前二物”、“因戏作四篇”、“戏咏打揭”、“雪中戏呈友人”等句,恰恰体现了黄庭坚以戏为词的创作实践。例如其《品令(茶词)》:“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将日常素物写作意象,反复渲染,以表达生活所蕴含情趣,耐人寻味。这种以俗笔写俗物,以俗物言雅意的技法,打破了词作追求雅化的单一趋势,不仅改变了词的宜庄不宜谐、宜怨不宜喜的风格传统,破除了词的“要眇宜修”的固定面孔,也拓宽了词境,拓展了词的表述空间,使词能够庄谐迭出、雅俗共赏。堪称元曲的文人情调的先声。

    两宋之际,此类词作又得以充分发展,例如,张继先的《忆桃源》(长生之话口相传)、陈瓘的《一落索》(体上衣裳云作缕)等,即以幽默的笔调来调侃,并采用类似“插科打诨”的手法来表露生活的真谛,“在失意中见出安慰,在怨苦中见出欢欣” [8]22。朱敦儒的《临江仙》(堪笑一场颠倒梦),虽有感伤,却以闲淡散逸的语言表述出来,情真意深。而其《鹧鸪天》〔西都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以咏风弄月的笔触表达自己旷达闲适的情怀和超脱飘逸的个性,以俗事写高雅,呈现出与此前周邦彦、此后姜夔、吴文英等相反的创作取向。

    南宋词人,也常用平俗的情趣表述情怀,如李纲的《江城子》〔新酒初熟〕:“老饕嗜酒若鸱夷。拣珠玑。自蒸炊。篘尽云腴,浮蚁在瑶卮。有客相过同一醉,无客至,独中之。麹生风味有谁知。豁心脾。展愁眉。玉颊红潮,还似少年时。醉倒不知天地大,浑忘却,是和非。”一改沉痛之风,书写酒中乾坤和醉里乐趣,戏谑之中隐现雄杰。此外,辛弃疾之词,也于沉雄悲壮之外,颇多戏作,如《浣溪沙》(偕叔高、子似宿山寺戏作)、《鹧鸪天》(戏题村舍)、《玉楼春》(戏赋云山),《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千年调》(蔗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等,颇可见辛氏自我调侃,寄情山水以排遣无奈的情绪。特别是《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休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用词责骂,言语之间颇多况味,进一步拓展了苏轼“无事不可入词”的空间。辛派词人受其影响,亦多有戏作,如韩元吉《水龙吟》(寿辛侍郎),以戏作写应酬事,寄意遥深;刘过《沁园春》(斗酒彘肩)等,都将日常事物采作意象,并用戏作之法出之,使词作性情十足,趣味盎然。

    以戏谑笔法入词,采用俗事俗物作为意象,并用大量民间口语出之,以表达作者日常生活的最世俗化一面,使词表现出平民化、通俗化的倾向。这一创作倾向与以词写文人雅致情怀的创作风气是同步并进的。又苏轼《东坡诗话》曾言:“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这种平俗化的追求,正是此类风尚的体现。可见,追求情趣的平俗化,也是宋词审美风尚的一个侧面,而两宋连绵不断的平俗化创作,又证明了俗化也是文人词严谨的一条线索。

 

三、技法通俗化

 

   所谓的技法通俗化,是指词人有意识地借用民歌的技法来作词。词在形成初期,本近于民歌,谐音、双关、顶针之类的技巧也被广泛借用。但文人词形成之后,再对这些技巧加以借用,就具有了个体意识,而不能看作是简单的无意识回归。可以说,这种借用是作者主动向民间学习的结果,因而相对于词那种提纯式的雅化过程,不可不谓是一种俗化的尝试,或努力。

   欧阳修,即在充分继承五代词的娱情传统之中,充分学习民间词法,使词洋溢着清新的情调。他借助民歌联章体,描绘景物,叙写情思。代表作如《渔家傲》十二首,即以月份联章而成。其《采桑子》十首写“西湖好”,分写“轻舟短棹西湖好”、“画船载酒西湖好”等十种景致,将民歌的铺陈手法和空灵优美的画面结合起来。而且采用民歌谐音双关、巧妙比喻等手法,使诗作情态活泼。如《南乡子》的“莲子深深隐翠房。”以“莲”谐“怜”;《渔家傲》:“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以浪摇荷花比喻相恋相依的亲密。

    柳永,根据民间新声创制新曲如[郭郎儿近拍]、[传花枝]、[合欢带]、[望海潮]等,又据根据民间曲调改编[十二时]、[安公子]、[曲玉管]等,使词在声情上更符合宋人口味,流行一时。而且他又吸收民间铺陈的手法写词,反复敷陈情事的委婉曲折,将之表述得一览无余,其[望海潮]、[夜半乐]、[定风波]、[雨霖铃]等调,则以铺叙见长,极为详备。柳词的这种层层铺叙,情景兼容,一笔到底而始终不懈的赋法,后为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王沂孙等讲求格律、清雅的词人继承,并加以雅化,从而成为南宋词家常用的技法。

    苏轼的词,也采用民歌联章体的形式,并稍加变形,同时,将民歌小调多首联合,打破了叠句的羁束,并用组词的形式出之,如其《渔父》四首,即分别写渔父饮、渔父醉、渔父醒、渔父笑四种情形。此外,黄庭坚的《醉落魄》四首,也用联章体描写酒酣耳热的闲适生活,并为南宋词人所效法。贺铸的《古捣练子》一连(删)六首,也联章表述了思妇收锦、题墨、捣衣、绣袍、邮寄等活动,虽然在语言上摒弃了民间词的粗直,但其声情、滋味仍不脱民间曲调之流荡。颇见词人从民间汲取养分以丰富词调技法的不断努力与追求。

    这种在同一词牌下的联章体,似为宋代套曲的变种或尝试。如欧阳修的[渔家傲]十二首,叙述一年景致,其开篇所言“正月斗杓初转势”、“二月春耕昌杏密”,“三月清明天婉娩”,“四月园林春去后”等,以农家话作语,明快亲切,浅近自然,富于民歌情调,类似于当时民间流行的赚词《九张机》。苏轼、黄庭坚、贺铸等人的组词,又和转踏的形式接近,现存以[调笑令]为曲调的转踏,正是连缀[调笑令]而成,而北宋词人所作组词多同一曲调同一题材,与转踏体制甚近。从秦观、晁补之等人皆有调笑转踏来看,苏轼等人组词的联章体,受民间歌舞影响甚深,可看作其向民歌学习的一个表现。

俗化和雅化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以民间曲子词为例,其在文人手里,必然会褪去质朴粗野、浮泛流荡的气息,逐渐成为文人词,成为在文人间流行的词调,这即是词的雅化。同时,这一过程也是俗化,即词人不满足于已经成型的文人词的词调、技法、题材和语言,而学习民间词调,借用其技法,运用其俗语口语,打破文人词与民间词的界限,为已经雅化的词体,增加许多新鲜元素,从而保证了词富有生机地演进。

 

四、语言浅俗化

 

    语言浅俗化,是指词人有意采用民间口语、俚语入词,通过浅白直切的语言,来表达生动逼真的抒情口吻。唐五代由伶人词向士大夫词过渡的过程中,已经开始脱俗入雅,通过提纯口语形成精密、细腻、优雅的词风。但与此同时,又有许多词人反过来吸取民间语汇,显示出与雅化相反的审美追求。李清照《词论》言:“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此所谓柳永多“词语尘下”,正着眼于其语言直俗。

     前文所举例子中,已见欧阳修、苏轼等以口语入词的现象。而柳永,则大量使用民间口语,如以“乍”、“恁”、“争”、“自家”、“阿谁”、“抵死”、“消得”、“看承”、“都来”、“厌厌地”、“一晌”、“待到头”等民间口语直接入词,以原汁原味的市井语言表达式进人物的情态、口吻,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吴曾《能改斋漫录》:“耆卿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唱。一时动听,散布四方。”正指出柳词语言的向俗之习。夏敬观《手评〈乐章集〉》曾言柳永的俚词“袭五代淫坡之风气,开金元曲子之先声,比于里巷歌谣,亦复自成一格”,说明柳词之浅俗正与金元曲之俗一脉相承。

    黄庭坚也将尚俗诗风移入词作,更为浅切地运用民间俚语,如《千秋岁》:“世间好事。恰恁厮当对。乍夜永,凉天气。雨稀帘外滴,香篆盘中字。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归田乐令》:“引调得、甚近日心肠不恋家。宁宁地、思量他,思量他。两情各自肯,甚忙咱。意思里、莫是赚人唦。噷奴真个□、共人□。”此二首词,皆不啻于口语。《鼓笛令》(戏咏打揭):“酒阑命友闲为戏。打揭儿、非常惬意。各自轮赢只赌是。赏罚采、分明须记。小五出来无事。却跋翻和九底。若要十一花下死。管十三、不如十二。”通俗直白,市井语言和乡村俗语被彻底生活化。但这种生活化却生动逼真,洋溢着浓烈的生活乐趣。除此之外,他的《归田乐引》(对景还消瘦)、《丑奴儿》(济楚好得些)等词作,直接用民间无法再的(删)口语入词,虽颇显鄙俚,却口吻逼真,极符合人物性格。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评其词“以生字俗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正是看到了俗化之词中语言、意趣与元散曲、杂剧之间的关系。当然,黄词的这种俗语现象,也导致部分学者的不满,认为其俗化太过,晁补之在《诗人玉屑》中云:“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著腔子唱好诗”,显示了晁氏对黄词引用俗语俚话的不以为然。

    然而,即使词坛上的这种不同呼声客观存在,但宋词语言上的浅俗化现象,却蔚为大观。甚至一直被视为婉约词人的秦观,也偶尔采用俗语入词,如其《行香子》:“树绕村庄。水满坡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扬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其中的排比句,不加雕琢,纯出于天然。此外,被称为“词中老杜”的周邦彦,在对词律的谐美与规范外,也大量使用民间浅俗口语传神写照的名篇,如其《红窗迥》:“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拥春酲乍起。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情性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以浅俗的口语戏写歌伎情态,言辞鄙露。综上可知,秦观、周邦彦等都能在雅词之外采用浅俗的语言,可见北宋词在语言上并无必然要求,雅俗的倾向完全出于词人的喜好,尽管北宋词主流是向着雅化发展,却不可否认,俗化的线索同样客观相伴。

    两宋之际,俗语入词似成为一种倾向,阮阅的《洞仙歌》(赠宜春官妓赵佛奴),以女子浅近直白的痴言挚语写其情思,曹组的《扑蝴蝶》(人生一世)、王庭珪的《蝶恋花》(罨画楼中人已醉)等都是用俗语出之。而李清照早年《词论》虽明确主张词当雅化,但南渡之后,俗化倾向也极明显,如其《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虽然情调与早年词无别,然语言明白省净,大量选用俗语入词,其在词千小序中说:“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其《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间用口语,朴素清新,使词中更多倾诉意味。而《行香子》下闕:“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口语俗语交织,凄恻动人,将幽怨之情表露无遗。如果说李清照早年作词善于选取生活化的细节,晚年词则多借用口语化的词汇,表现出雅俗相济,俗中见雅的艺术追求。邹袛谟《远志斋词衷》称“词中造语奇隽,又能以浅俗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共,音调谐美,是《漱玉词》中之佼佼者”,乃体会到晚年易安体的语言追求。

    辛派词人更崇尚俗语入词,如陈亮的[三部乐]《七月送丘宗卿使虏》,学黄庭坚用“二满三平”之类的俗语;刘过的[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用“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之类的口语;刘克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则有“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等俚言。这些俗语入词,可以看作南宋词人的有意识追求,陈亮曾在《与郑景元提干书》写道:“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可以奉百世豪英一笑。顾于今未能有为我击节者耳。”这种学习民间俗语的自觉意识,与宋元之际杂剧的形成不无关系,同时也对散曲的语言作出了有益尝试。

   

   可以说,题材的适俗化、技法的通俗化、情趣的平俗化和语言的浅俗化,是宋词俗化的外在表现,也是宋词俗化的内在动力。俗化不仅是部分豪放词人有意识的追求,也是婉约、格律词人有意无意采用的技法。它足以说明宋词的发展,绝非雅化一线贯穿,而是另存俗化的轨迹。甚至可以说,南宋姜夔、吴文英、张炎等推举“清空”“骚雅”之风,正是对北宋词俗化之习的反叛。北宋词的俗化,于宋词之演进助力甚巨;而南宋词在内容与格律上的雅化,则迫使词作尚俗之风逐渐移至大曲、赚词等,从而成为元曲通俗化的先声。因此,这条俗化的轨迹,是潜藏在宋词雅化的背景之下,与宋诗的俗化相伴生,上承中唐以来诗文俗化的传统,下启元曲尚俗之风气,为宋词演进过程中一条或明或暗的线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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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施蛰存编.词籍序跋萃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3]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M]. 上海 : 商务印书馆,1930.

[4]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张舜民画墁录:卷一[M]. 北京:中华书局,2003.

[5] 孙克强.唐宋人词话[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

[6] 沈辰垣编.历代诗余:卷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7]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8] 朱光潜.诗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发表于《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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