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8日记)

有部电视连续剧叫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可我今儿个不单和陌生人说话,还与陌生人一道品茶了。
L先生前后给我打过三次电话,热情地邀我去品茶。L先生我并不认识,电话里他自称是我的听众,过去常到省图听我的《名家讲坛》,后来又在洪山礼堂听了我主持的“萃辰国学高峰论坛”,表示很希望能请到我去他的一位朋友那里品茶。国庆前因同学聚,我婉拒了。前些日又接邀请,心里仍有些打鼓,本能地不想去赴陌生人的约,但碍于盛情难却,还是答应了周六下午去。
一个人去赴陌生人的约,而且是一道品茶,这在我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为热闹些,请了好朋友孟姐姐作陪,今天下午一同来到武昌南湖花园“行家茶”室。
茶室布置得很清雅,进门左墙一面摆放着各种不同的茶,小到很精致的茶盒、茶砖,大到整捆的“千两茶王”,高低错落参差有致地分列陈列柜的里里外外。正对门的这面墙上一幅书法条幅夺人眼目,上书两字:茶道。说是书法,竟很像画,笔墨间多飞白,游龙走凤,如得神助,气韵横生。后来才知,这是台湾一位吴姓大书法家的作品,是从台湾行家茶叶艺术中心总店复制来的。且这“茶道”二字,压根不是毛笔所写,竟是用茶巾蘸墨写的。我想,那一定是书法家借着饮茶的微醺之气一挥而就的。
茶室的主人叫孙惠民,武汉理工大学法律系副教授、律师、茶道研究会副秘书长。今天的茶会当然就由他来主持了。孙先生很斯文的样子,说话也轻轻慢慢,那话虽不能说字字珠玑,也是哲语连珠的。
一共十个人,围着一张大茶桌坐下,主人坐在上座,其实是个最辛苦的位置哩。主人为大家敬上的第一杯竟是白开水。起初,我不敢端杯,怕这水是用来涮洗杯子的。见一旁的孙太太和女儿都端了喝,我才也跟着喝起来。
我正纳闷,心想这主人不舍得给我们喝茶,竟用白开水打发?主人说话了:“这第一杯,我们先喝水,回头大家才能更好地品出茶的味道。”哦,是这么回事,先来一个审美前干扰,为使审美效应加剧。
“欢喜,取青山绿水来。”主人旁边的小姑娘是帮他打理这茶室的,名字叫得可巧,“欢喜”?我发问了。主人笑说:“这是茶名。我们茶友们都有个茶名,大家一起给新茶友起茶名,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仪式。每人起个名,都是很吉祥喜气的,写在纸条上供新茶友抓阄。抓到这个茶名,那就是你的缘分了。”
再问身边的茶友,有叫“开心”,有叫“欢喜”。右边一位男青年指了指桌子对我说:“我的茶名就是它!”啊,“茶桌”也是茶名?主人说:“我的茶名你都想不到哩,我叫进宝。”“好啊,招财进宝,适合你这当老板的。”我笑了笑说。
“来,还是先唱首歌吧。开心,你起个音!”主人发话给自己太太。孙太太“开心”好音色,大大方方地起了音,大家一起唱起歌来。我和孟姐姐不会唱,只能傻傻地在一旁听。这歌唱的就是茶,“茶可醉人,茶可入梦,茶可生善,茶可邀月……”歌词很诗意,旋律很美,很婉转。每个人都闭着眼睛,很投入,很沉醉。这竟让我联想到教堂里的唱诗,眼前的场景真的有那么点宗教的味道。
接下来,品茶。孙先生优雅地将一壶青青绿绿的“青山绿水”斟在每个人面前的小圆筒形的杯子里,茶友们将圆筒形杯子举起来,靠近小茶杯,快速地倒进去,据说这样不会外溢。接下来,拿过那圆筒杯来,送到鼻子边深吸……哦,这圆筒形的玩意儿叫“闻香杯”,专门用来闻香的。啊,还真香,深深地吸一口,恐怕从鼻孔到肺都香透了。主人说,喝茶不闻香,茶就损失了一半。嗨,想我们平时那样大杯端着,咕噜咕噜喝完了事,那,该损失了多少?
主人介绍起青山绿水来:“这是苦丁茶的一种,是最好的苦丁。你们看它的叶片,极细极嫩,那是苦丁的芽尖。这茶不能用刚烧开的水泡,因为太嫩,只能用60度的水来泡它。”孟姐姐笑说;“哎哟,是啊,嫩芽,小婴儿似的,怕烫着了。”大家一阵乐,乐过,我竟隐隐地心疼起这婴儿似的嫩芽儿来。
青山绿水品过之后,又品普洱,品珍稀的“奇楠古树茶”。每道茶之间,都有主人安排的合唱、独唱。坐我对面的一位看起来极憨厚的小伙子(据说也是位律师)唱的一首“天路”最绝,果然是天路,跑调跑到了天边,竟也跑得那么忘情那么投入,把我和孟姐姐都快要笑晕了。人家唱前先喊口号了(茶友们戏称他那是“喊口号”),口号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调子不在能量在”。好个“能量”,孙先生一下午主持茶会的关键词大概就是这“能量”了。茶可入梦,茶可醉人,茶可生善,茶可邀月……茶还可以让跑调的人勇敢地、自信地放声歌唱。我后来知,“大胆、大声、大慨”,这是行家茶茶友们唱歌的“三原则”。
主人说,人生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两种,一种是“静”的力量,一种是“爱”的力量,茶都能给我们。当你品着茶的时候,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消遁了,回复一种宁静,心中升起的是爱的暖意……
我信。
只是,品茶,按照茶道极考究地品茶,对于我是太过奢侈的事情。首先,用来泡茶的水必须是矿泉水,最好是农夫山泉,我做不到这精细;其次,明明一壶水一杯茶就可以解决的饮水问题,硬得花上半天时间一小杯一小杯地细酌慢品,我没有这多的闲暇,也没有足够的耐心;还有,极品的茶,绝对无农药无污染的茶,动辄上万元一斤,我买不起……
忽想起波德里亚提出“符号消费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说人们现在的消费,不是消费物质本身的核心功能,而是消费其符号意义。
比如,手表的核心功能是计时,5元钱就可以买一块计时比较准确、计时功能很丰富的电子手表。而一块普通的瑞士品牌手表价格都在1000元以上,两者相差竟然超过200倍。在人们普遍持有手机的今天,计时功能几乎一分钱不值,因为手机上的计时功能已经足够了。那么,戴瑞士表的消费者只花了5元钱为它的计时功能买单,而此外的大量的钱是为自己富有的身份买单的。手表,其实正在由一个以使用功能为主的耐用消费品逐步演变为体现个人风格和独特品味的符号化消费品。还有汽车,还有服装,还有许多。
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中提到过“炫耀性消费”,这种消费指向的往往不是物本身,而是物所承载的地位、身份、品味等,即其符号价值。在其实际的符号消费中,消费过程既是向他人显示自己地位的过程,也是在消费这种“地位象征”以及由此显示所带来的一种自鸣得意的过程。
于是,老板们赚钱的门道,主要是要营造出其商品的符号价值,而不是其核心功能。
台湾行家茶的老板何先生是如此,武汉行家茶的老板孙先生也是如此。他们开创性地为行家茶谱写的歌曲,并在茶会中作为仪式传唱;他们提出的茶理念:喝了好茶,全身的每个细胞都会笑;他们为茶友起茶名的仪式;他们为茶叶所起的那么多浪漫的名字“银河”、“大海”、“宇宙”……他们为茶开拓了多少超出其核心功能之外的符号意义啊!我不得不佩服商家的精明。这些被刻意开掘的符号意义,就在你把杯细品的时候,它也就悄悄地浸润进“醉人”“入梦”的茶香里了。这时候,茶的香气和味道已经不重要了,茶的养生保健功能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否认可并悦纳这些分解在茶中的一个个符号……
我这个人大概不是商家们喜欢的消费者。我重实用,不重符号。“只买对的,不买贵的。”对,就是这样。我常常会花50元钱买回很漂亮的衣服,当我穿着它走出去的时候,别人竟以为价值好几百元哩。这时候,我会特别地得意,因为我用区区几十元买回了几百元的效果,或者说我将一件廉价的衣装穿出了高贵的品位。我便忍不住说出它的实际价格来。有知己朋友批评我,不该透露“秘密”,留点尊贵给自己,我却老毛病不改。
偏偏我那儿子也继承了我这特质。年轻人中鲜有对名牌无动于衷者,我儿子却是个另类。几年前,我曾经给他买过一双耐克鞋,打折时买的,400多元一双。儿子的反应竟是:“妈,你明明知道我不讲究牌子,花这多冤枉钱买名牌干什么?你拿去退掉吧,我不穿。”这鞋硬是被闲置了两年,直到儿子上大学时才经我一再动员穿上脚。这小子,好像早都精通了符号消费政治学似的。
后来,我的《名家讲坛》邀请到一位大作家,在他的演讲中有一句精彩的表述:“你一身都是名牌,可人不是名牌,有什么用?”我很以为然。
实用主义,不取悦商家,大概还能有助人类。我听说一个数据,全球人若都以美国人的水准生活,要5.3个地球才能满足;若都以法国人的水准生活,要4.3个地球才能满足。可是,人类只有一个地球。高消费,人类消费不起,地球供应不起。
这是由茶引出的话题,却与茶离得远了。回过头来看茶,看品茶,看今天的品行家茶,看今天与陌生人一道品行家茶,却是很快乐很惬意很闲适很新鲜的一件事。行家茶的这位老板孙先生不愧是学法律的,他的聪明就在于既注重商品的核心功能,又开掘出许多不耗能的符号意义,于地球资源无损无亏,于茶友们更是身心双休、性命双修,有何不好?
与陌生人一道品茶,没想到品出了许多有趣、有意思的“陌生”味道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