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宜彰遗体告别仪式那天，全机关的人几乎都去了，刘凡臣甚至看到了吴琴芳等几个勤务员的身影。

几乎没有选择的自由，根本不问你手头有没有工作，愿不愿意去，谁谁乘坐几号车早已安排停当，容不得说个不字。仿佛精神被牢牢地绑架。一种力量推着你必须随众人往前走，没有反抗，没有疑问，似乎超越了人世间固有的规范，犹如遵循着人和神约定的规矩。即便不合时宜地往后看一眼，说不定也会惹来阵阵议论声，眼神、嘴唇和手指的交互运动，总让你感觉到自己的言语唐突、行为欠妥，不仅缺失了礼貌，似乎连人性的纯朴都丧失了。你后悔曾经的犹豫，但已经来不及了。

“都要去吗？”刘凡臣接到乘坐车号的通知时，多说了这么一句话。

异样的目光。冷淡。轻蔑。

“不懂规矩。”责备。

“嘁。”看不起。

萎缩的沉默。

一路上表情肃穆。车子排列到了殡仪馆大门外。低沉的音乐。委顿的情绪。眼皮耷拉着，以手势代言，哑语式的。装腔作势。缓慢地移动，无声无意识地跟随。绕行，瞟上一眼。去吧，老人家，安心地走吧！我们也都急迫着要离开这儿呢！永别了！

车子再次启动的时候，人似乎一下子苏醒了。反正告别过了，已经两个世界了，一切都成为过去，叽叽喳喳地议论吧！

虚伪。面目可鄙。

可以说话的时候，刘凡臣一言不发，他环视周围，感觉心里憋得慌。

议论一直延续到机关，掺和成各类笑话，鄙夷的嘲弄，恶毒的污损，夹杂了谩骂声，无以复加。

人去如烟。他还能知道什么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家属众多要求的基本满足，多少彰显了逝者生前的威望与死后的余威。掌权者细致的安排，多少隐含了将来自己应该享受的待遇。活人死人，都讲究个脸面呢！生者自知，死后只为活人撑面子了！

一生的评价、追悼会的规格与场面……，家属都满意。哪能不满意呢？个别过分的要求，也会尽量满足，何必与死人过不去呢！仍然在世的人看得清楚，犹如对自己未来待遇的预演，来不得半点含糊，不能留下半句话柄。

死就死呗。有人悲伤，也有人高兴。人去位子空，总要填充的。自然的规律，生存的欲望，地位和名声，一波伏而一波又起，人生大舞台，好戏连台呢！

咳，人不就一辈子吗，混到这个待遇，应该知足了。那好啊，都拼命往上爬吧，人生自古一条道，挤上去，海阔天空，连死了都可以站在高处看人世。什么东西，看透了，鸟为食亡。算了吧，愚蠢的清高，看透不如悟透，卑鄙的尊严，死了都会偷着乐。

真他妈的龌龊，好像灵魂都是肮脏的！

掩耳闭目，总会有轻风送入耳鼓，总会有想象敲击脑颅。不胜其烦中无奈地熬成生存习惯，唯独剩下了麻木，即使不同流合污，也只好随波逐流。

小插曲随之传播开了。似乎每个人都能讲出引起别人兴趣的事例。流传最广的，当数清空焚尸炉的情节，而且越传越完美。

听说，清炉是家属提出来的，一直闹到省委书记那儿呢！

但提议者是周兴策。这样的事，家属能不接受吗？起初殡仪馆不同意，只好闹到书记那儿，匡亚虻亲自过问的。

非要清扫吗，别人不都是那么烧下来的吗？

说傻话了不是！据说焚尸炉确实是定期清扫，但人多拥挤时就顾不上了。你说说，烧完之后，哪能保证完全是自己的一把骨头。过去在意的人少，即便在意，人家殡仪馆根本不当回事，一律按章办事。周兴策提出来，有他的考虑，再说他确实有经验，听说当年他老爹死的时候，就是这么操作的。火化前清扫，火化后也清扫，一丝灰都要扫进盒子里，纯正的老爹的身子骨。

那……，这次殡仪馆太过死板了吧？鲁宜彰毕竟是省领导吗，殡仪馆会不情愿？

恰巧最近死的人多，排队呢，好像都争先恐后要跟随省领导一齐走向天堂似的。连天加夜地烧，也紧张，哪还来得及清炉。

死人金贵，活人更金贵，毕竟省领导发了话，殡仪馆再有能耐，对死人可以，对活人就无能为力了。

一片怨声呢！许多有丧事的人家事先定好的日子，一下子给搅乱了。遗体告别过了，烧不了，只好再送进冰柜。老百姓不骂殡仪馆，他们知道这个死人有来头。呸，什么人民公仆，比过去的老爷还显威，变成鬼了还想着特权。骂得比这难听的多着呢！你说，这党和政府的威信不是让死人给损坏了吗！

威信？崇高，但不太现实。挂在嘴上可以，写在纸上可以，摊在自己身上，还是讲点实际好。该有的都有了，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损害点政府威信，管他屁事！毫毛无损，人家躲在家里得意呢！

这次开了头，指不定以后都跟着学，成了一种待遇了吗！

那还用说。依我之见，干脆再建一个殡仪馆，规模可以小点，条件可以好点，专供各级领导使用，科级以下人员免进，就如住房乘车一样，虽然领导干部跟普通职工待遇不一样，但真正公开了，说不定矛盾会小些，怨言会少些。

貌似好主意，但必遭恶骂。试想，专给领导建座焚尸炉，那不是诅咒领导吧，太不吉利了。出此点子，看来你真想葬送自己的政治生命了。

说笑说笑，你还当真了。

不专设也好，但如果我是殡仪馆的领导，干脆多建一个炉子，一来缓解紧张秩序，二来专供出钱者使用，顺便让领导们享用，岂不是一举多得。

也别说，我看这是一个趋势，早晚有一天，有钱人比领导死得还要牛。

不见得，再有钱的人，一旦遇到领导，哪个不得退避三舍。

可惜，怕只怕领导遇到有钱人，一样会退避三舍。当然不是礼让，领导喜欢位子，人喜欢钱，有钱人布施点小钱，领导的骨气恐怕就没了，让给人家老板吧！鬼魂也会见钱眼开的，不然，怎么会出现“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民谚呢！

你小子，嘴够酸的啊！

鲁宜彰的在天之灵，听到你们这样议论他，寻个机会报复一下，够你们喝一壶的。

灵魂附着肉体，灵魂总不会附着在一把骨灰上吧！一把灰，与泥土何异？泥土如何报复人？灵魂再神圣，因为无形，恐惧它，只能算作自寻烦恼了。

无神论者，好学生。

可惜，思想的无神和行动的有神，总在生活中形成一对矛盾。

扯什么呢，过于深奥了吧，打住，打住。

……             

人群散了。未几，另一处又聚集了人，话题依旧，缺乏新鲜，味同嚼蜡，但人气旺，眉飞色舞的。从机关带回家，添油加醋，嬉笑怒骂，再由家人传播开去，重复而无止境地传播，最终成了街谈巷议的传闻。

省里死个领导，评价挺高的。

当过省委的副书记呢，听说是个好人，死得很痛苦。

癌症，能不折磨人吗？听说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看他以前在电视上神采奕奕的模样，多富态的一个人，真想不到。

咋说都是个命，老天爷早安排好了。

人家的命值钱，骨头都是高贵的。不是说吗，中央的一个什么领导都打电话慰问呢！

哪能不呢！跟着他那么多年，鞍前马后的，也算人之常情吗！可惜，年老的送年轻的，心里咋说也不是滋味。

苗太应真做得出，愣是寻个借口出国了，心胸未免小了。

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啦，各有各的一本经。

并不见得是故意躲避，出国是早安排好了的。人都死了，矛盾再深，也不至于出国去躲避。这些大领导，想临时找个借口出国，不是那么自由的事。就怕什么事凑合在一起，难免引出话头来。

他不在也好，你看这次追悼会办的，真够隆重的。那天遗体告别，大大小小的车子，一百多辆，交警都出来维护秩序了。

人家的身子烧过之后也是全的。殡仪馆先清洁了炉堂，馆长亲自掌炉，烧得可是个干净，听说他儿子自己扫的炉，真该瞑目了。

咋弄不都是一把灰。说起来呀人真贱，薄养厚葬，也能算孝顺？

这样大的官，哪还要儿子养，国家啥不都是全包的。咳，还是当官好！

当再大的官，终究还不是个死，殊途同归，谁都逃不了自然规律，老天爷睁着眼呢，生不平等，死都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不可能的，死了也不会一样！

不会一样的！一样了谁还想着奋斗呀，奋斗。

就是的，到哪里都不会一样的。

不可能有绝对平等的地方，不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