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驾曹刘不啻过
——高适评传
长安。灞桥边。
秋风正劲,呜呜作响。
路边亭子里,正有两人在举杯对饮,一边话别。一阵风来,吹得两人长发飘飘、衣袂翻飞,给这场别离愈增了一种悲壮之气。
酒至酣处,只见其中的魁梧老人解下身上的佩刀,一下一下击打在桌上,一边慨然高歌起来: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好诗,好诗。高兄,来,为你的诗,为你我的情谊,咱们把这杯酒干了!”
说罢,两人一饮而尽,然后举杯对望,哈哈大笑起来。
魁梧老人正是高适。
因朋友李侍御远赴安西,高适遂在灞桥边上为他饯行,从而吟出了这篇名作《送李侍御赴安西》一诗。
高适,字达夫,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人。
关于高适的生年,学界争议颇多,有好几种说法,其中,重要者有三种:公元七零零年出生说;公元七零二年出生说;公元七零六年出生说。这里,我们不作讨论,而从公元七零零年出生一说。这年是唐武则天久视元年。其卒年在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七六五年)。终年六十六岁。
一、失路心弥折
还在高适幼年时,其父高从文就病逝在韶州(今广东曲江)长史任上。这样,在岭南无亲无故的高适不得不重新回到北方。本不富裕的家境,随着父亲的去世而更见败落,使小高适长期过着流寓的“求丐取给”的穷苦生活,其活动地点主要在宋中(今河南商丘)一带。
但是,就在这般艰苦的条件下,倔强的高适并没有丝毫的放弃: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学习。孜孜不倦地读书和习武,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在十多岁时,小高适已然练就一身文武双全的过硬本领。
这时候,唐王朝连番用兵边疆,取得一次又一次胜利。这激发了无数文人投身其中:此际,赴边塞立功,成为许许多多文人的第一选择。青春豪雄而文武双全的高适,面对这样的时代潮流,自难例外。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凭借自己的一身本领,伸展其济世抱负。
于是,在二十岁那年,高适兴冲冲地来到长安。但很快他就发现,求仕之路远非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单凭一身本领和一腔热血,就想获得一官半职,实在是痴心妄想。
求仕未果,对年轻的高适来说,其打击如同给他高昂的热情浇了一瓢冷水,他异常失望,感到路途是那么艰难:年幼时父亲即去世,他熬过来了;“未尝一日辞家贫”的穷苦生活,他也熬过来了,但现在呢,他还得熬下去:
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百事胜人健如虎。子孙成长满眼前,妻能管弦妾歌舞,自衿一身忽如此,却笑傍人独愁苦。东邻少年安所知?席门穷巷出无车,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
长安少年不少钱,能骑骏马鸣金鞭,五侯相逢大道边,美人弦管争留连,黄金如斗不敢惜,片言如山莫弃捐。安知顦顇读书者,暮宿灵台私自怜?
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一股愤懑不平之气在高适胸中油然而生。但他最终没有自怨自艾,徒然悲叹,而是豪迈地看到:
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
求仕不成后,高适在长安滞留了一段时间。这期间,热情开朗的高适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与著名诗人王之涣的订交,是高适尤感兴奋的一件事。虽然王之涣比高适大十几岁,但他们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关于此,我们可从十年后,高适在一次拜访王之涣不遇的深深失望中,清楚地感受得到:
适远登蓟丘,兹晨独搔屑,贤交不可见,愿吾终难说。迢递千里游,羁离十年别,才华仰清兴,功业嗟芳节。旷荡阻云海,萧条带风雪,逢时事多谬,失路心弥折,行矣勿重陈,怀君但愁绝。
眼看求仕之事,一时间不大可能有个结果,高适决定回到宋中。这时,他的心情自然是很复杂的,一方面,现实挫折使他不能不失望,而另一方面,自小的磨难已培养起了他不轻易低头服输的坚强性格。正是在这种心态下,他告别了朋友,依依离去:
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国风冲融迈三五,朝廷欢乐弥寰宇。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世人向我同众人,唯君于我最相亲。且喜百年有交态,未尝一日辞家贫。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欢娱未尽分散去,使我惆怅惊心神,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
斗志昂扬的高适初以为一到长安即可“屈指取公卿”,但临了才发现现实原来是如此黑暗:“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求仕不成,自己又只得再次回到“岁不登”、“未尝一日辞家贫”的穷苦生活当中去,因此,就不得不与“最相亲”的朋友话别:这样的磨难和打击下,自然“使我惆怅惊心神”。然而,顽强不屈的高适并没被这意料之外的挫折击倒,他仍如来时的豪迈坚定:“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
年轻的高适大笑着来,又大笑着离去。当然,大笑声中,免不了志向难伸的那番酸涩与苦楚:
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
在宋中,高适又恢复了以往那种一边躬耕劳动,一边读书习武的生活。
唐玄宗开元十五年(公元七二七年),高适外出游历,主要是在荆襄一带。出门时,有好友梁洽随同。对此,高适在后来哭悼梁洽的一首诗中曾提及:
……畴昔贪灵奇,登临赋山水,同舟南浦下,望月西江里。……
但至于梁洽后来是否一直伴随高适游历荆襄,限于文献的缺失,则已不可知。
到达江陵时,高适听说著名文士陈章甫作“史兴碑”,遂前往观看。他为此还专门写了一首《同观陈十六史兴碑》诗纪此:
荆衡气偏秀,江汉流不歇,此地多精灵,有时生才杰。伊人今独步,逸思能间发,永怀掩风骚,千载尚矻矻。新碑亦崔嵬,佳句悬日月,则是刊石经,终然继梼杌。我来观雅制,慷慨变毛发,季主尽荒淫,前王徒贻厥。东周既削弱,两汉更沦没,西晋何披猖,五胡相唐突。作歌乃彰善,比物仍恶讦,感叹将谓谁,对之空咄咄。
开元十七年(公元七二九年)秋,高适同朋友王彻依依告别,结束荆襄之游:
归客自南楚,怅然思北林,萧条秋风暮,回首江淮深。留连愁作欢,或为梁甫吟,时辈想鹏举,他人嗟陆沉。载酒登平台,赠君千里心,浮云暗长路,落日有归禽。离别未足悲,辛勤当自任,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
他仍回到宋中,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
二、男儿重横行
开元十八年(公元七三零年),唐王朝东北边境的幽蓟(今河北北部)一带,爆发了唐与奚、契丹的战争。
第二年,再也按捺不住一腔雄心的高适从宋中出发,途经相州、邯郸、巨鹿等地,奔赴幽蓟,打算从军边疆,为国效力。这时,唐王朝朝廷上下关于与契丹等外族是战还是和的意见纷纷,一时难以决断。在这点上,高适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他主张面对外族侵扰,应该坚决还击;同时,他慷慨激昂地渴望能像汉代的李广那样横扫大漠、建功立业:
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边尘满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惟昔李将军,按节临此都,總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常淮感激心,愿效纵横谟,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
开元二十年(公元七三二年),唐玄宗以信安郡王李禕为河东河北道行军副元帅讨伐奚、契丹。高适献《信安王幕府诗》:
云纪轩皇代,星高太白年,庙堂咨上策,幕府制中权。磐石藩维固,升坛礼乐先,国章荣印绶,公服贵貂禅。乐善旌深德,输忠格上玄,剪桐光宠锡,题剑美贞坚。圣祚雄图广,师贞武德虔,雷霆七校发,旌师五营连。……
他希望能进入李禕的幕府,以从军立功,但并没得到李禕的响应。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幽州长史薛楚玉等五将率领精骑一完,同岂但可突干在渝关发生激战结果遭到惨败,士卒六千多人牺牲。高适听到消息,深感震惊和悲哀之余,也对自己不能投身军中非常失望和悲愤,而流露出退隐之念;但显然地,这种念头正从反面确证了高适从军立功渴望的强烈:
一登蓟丘上,四顾何惨烈,来雁无尽时,边风正骚屑。将从严谷遁,且与沉浮绝,君若登青云,吾当投魏阙。
这种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悲愤在《酬裴员外以诗代书》中也有表现:
北望沙漠垂,漫天雪皑皑,临边无策略,览古空徘徊。乐毅吾所怜,拔齐翻见猜,荆卿吾所悲,适秦不复回……
这年冬天,情绪高亢而去的高适,不得不极其失望地又回到了宋中:
驱马蓟门北,北风边马哀,苍茫远山口,豁达胡夫开。五将已深入,前车止半回,谁怜不得意,长剑独归来。
开元二十三年(公元七三五年),唐玄宗下诏开制科试,令天下各州荐举贤才:
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唰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举一人。
高适也在其列,但是,却仍没能获得任用。不过,这时,他已经是个名扬四方的诗人了,这多少让他得到点安慰。
在长安期间,他结识了当时的许多名人,如颜贞卿、张旭等。他们常一起喝酒,醉了便毫无嫌猜地躺在一起大睡一气。对此,高适记叙道: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他和诗人王之涣、王昌龄的交往。
这天,天上下起了雪,虽然不大,但路上很快就泥泞起来,使行走变得极为艰难。而呜呜作响的一阵风来,吹得雪花直往人的袖子里、脖子间乱窜。
昔日繁华的长安大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这样的寒冷天气,人们大都躲在屋子里了。
自然,一边烤着火炉,一边喝酒、谈天,是这种天气下最幸福的选择。
因此,这家名为“秦楼”的酒店里人满为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酒店的一角,高适同王之涣、王昌龄就正一边围着火炉、畅饮美酒,一边谈着天,从他们中间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来。
这时,从门外陆续进来一群打扮艳丽的男女:原来,酒店为了给客人助兴,特意请了梨园子弟前来表演。
走在最后的四个姑娘,更是美丽无比,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高雅和大方气质。看得出,她们是这一梨园的台柱子。
只见她们每人手执琵琶,开始唱起歌来,唱的都是时下特别流行的词曲。
高适他们显然知道她们要唱什么。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王昌龄在姑娘们唱歌之前,首先这样提议道。
高适二人听他这一说,也来了兴趣:“好啊,赌什么?”
“我们三人也称得上当今诗坛上的名人了,但一直没分出过高下,今天我们就来赌赌她们唱谁的诗更多,看看到底谁更有名。如何?”
“哈哈哈。”高适、王之涣都大笑起来,连忙表示赞同。
只听得第一位姑娘清声宛转地唱道: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哈哈哈,我的”。王昌龄异常得意,赶忙在背后墙壁上画了一道横线,以示他已有了一首。
高适二人都含笑不语。只听得第二位姑娘又唱了开来: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高适拍掌大笑起来:“我的,一首。”一边也在墙上画了一道横线。
说话间,第三位姑娘已唱开了: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未等唱完,王昌龄已大笑着:“又是我的。哈哈。两首。”一边在墙上又画了道线。
一看前三首都没自己的份,王之涣倒也不慌:
“她们唱的都是下里巴人的东西,我的嘛,乃属阳春白雪,自然不可让她们唱的。”
一边说,他一边指着最后出场的、也是四人中最漂亮的那位姑娘道:
“这位最漂亮的姑娘唱的肯定是我的。如若不然,我甘愿拜你们为师;假如唱的是我的话,你们可就得奉我为师啦!”
这时,只听那姑娘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哈哈哈哈”,三人听了,不由一同放声大笑起来,一边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开元二十六年(公元七三八年),高适带着侄子高式颜失望地回到宋中。
这年,有个从幽州回来的友人来见高适,把他所写的《燕歌行》一诗给高适看,请他指点。高适读了,一下就想起自己几年在幽州一带的所见所闻,不由感慨万端。
朋友走后,高适仍然久久不能平静。几口酒下去,诗兴大发,高适一气写成了他的又一首名篇《燕歌行》,这也是唐代边塞诗的代表作品: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上,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这首诗作,一经传出,立即在当时诗坛引起轰动。之所以如此,正在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所致。
这首诗,比起以前的边塞诗来说,大大突破了那种以思妇缠绵相思为主的主题,而把出征的军容、军情的紧急、别离的悲怆、战争的酷烈等等统统熔为一炉;另外,此诗的思想感情极为复杂,既表现了男儿自当横行天下的英雄气概,又有对战争给征人家庭带来的极大痛苦的揭示;既颂扬了浴血奋战的战士的崇高精神,又批判了将军战争中犹帐前歌舞的荒淫腐朽。
高适是个文武全才,他对战争往往有其独到不凡的见识和深刻的洞察力,这在他的创作中每每有所体现。如这首诗中,他就明确指出了当时边塞战争中的用非其人,而导致了战争的失利。
不过,这首诗中,高适的总体情感是悲壮而不悲哀:战争固然艰苦,军中固然也有丑恶的现象,但诗人从战争中体验和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奋发高亢、浑厚沉雄的情感基调,这就使全篇呈现出一股昂扬之气势,刚劲之骨力,而在诗歌史上占据有崇高的地位。
开元二十七年(公元七三九年),高适定居宋城。这时的宋城令是房琯,他很欣赏高适的文才,因此,他们二人常在一起交游,或游山玩水,或饮酒赋诗,极尽其乐事。高适曾有诗记之:
隐隐春城外,蒙胧陈迹深,君子顾榛莽,与言伤古今。决河导新流,疏径踪旧林,开亭俯川陆,时景宜招寻。肃穆逢使轩,夤缘事登临,忝游芝兰室,还对桃李阴,岸远白波来,气喧黄鸟吟。因睹歌颂作,始知经济心,灌坛有遗风,单父多鸣琴,谁为久州县,苍生怀德音。
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零年),高适北上,到达相州(今河南安阳)。去时,正碰上相州刺史张嘉祐为南朝周时的尉迟迥立庙建碑。深有感触的高适为此赋诗一首,云:
周室既版荡,贼臣立婴儿,将军独激昂,誓欲酬恩私。孤城日无援,高节终可悲,家国共沦亡,精魂空在斯,沉沉积冤气,寂寂无人知。良牧怀深仁,与君建明祠,父子俱血食,轩车每逶迤。我来荐蘋蘩,感叹兴此词,晨光上阶闼,杀气翻旌旗。明明幽冥理,至诚信莫欺,唯夫二千石,多庆方自兹。
第二年,高适南下,在淇上(今河南汲县)寓居。在淇上的这段时间,高适过得很闲适自在,好象复返自然之境的陶渊明一样潇洒超越,这从当时他的大量的诗作中可以见出。如《淇上别业》云:
依依西山下,别业桑林边,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野人种秋菜,古老开原田,且向世情远,吾今聊自然。
不过,这种看似潇洒、超脱的背后,其实是报国无门的深深无奈:
淇水徒自流,浮云不堪托,吾谋适可用,天路岂寥廓?不然买山田,一身与耕凿,且欲同鹪鹩,焉能志鸿鹤?
天宝元年(公元七四二年)秋天,高适又来到滑台。在路上,他创作了《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仍然表现了那种既耿耿欲求济世,却又无路,而故作达观、洒脱的复杂心理。所以,其中既有“尚有献芹心,无因见明主”的苦闷与牢骚,又更云:
皤皤河滨叟,相遇似有耻,辍榜聊问之,答言尽终始:一生虽贫贱,九十年未死,且喜对儿孙,弥惭远城市。结庐黄河曲,垂钓长河里,漫漫望云沙,萧条听风水。所思强饭食,永愿在乡里,万事吾不知,其心只如此。
天宝三年(公元七四四年)是高适生命中,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值得特别大书一笔的一年。这年,高适同李白、杜甫会面了。历史上的三位大诗人的聚会,为那个隐患重重的年代,书写了明朗的一页。
杜甫晚年创作的《遣怀》诗,曾回忆到这一盛会: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
三位大诗人一起登吹台,游单父,访古琴台,纵猎孟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高适的《同群公秋登琴台》诗正写于此际:
古迹使人感,琴台空寂寥,静然顾遗尘,千载如昨朝。临眺自兹始,群贤久相邀,德与形神高,孰知天地遥?四时何倏忽,六月鸣秋蜩,万象归白帝,平川横赤霄,犹是对夏伏,几时有凉飚?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兀然还复醉,尚握樽中瓢。
几个月后,高适同李、杜二人告别,独自东游淮、楚一带,先后历经酂县、谯郡、符离、彭城、灵壁、徐县、盱眙、淮阴、山阳等许多地方。一路行游,一路的不遇感仍时时使高适伤感不已,他的《东征赋》即是抒写这一感慨的。
辗转来到齐鲁一带,已是天宝四年(公元七四五年)。这年秋天,他与李白、杜甫二人再次相会、同游于齐鲁,直到秋末才分别而去。
在东平期间,高适听说河南、睢阳、淮阳、谯等八郡遭遇水灾,热切地向朝廷提出开仓廪、罢田租等赈灾措施,但未被统治者采纳。高适在其《东平路中遇大水》一诗中,表达了他的这番对灾民的同情与对统治者的失望与忧愤之情:
天灾自古有,昏垫弥今秋,霖霪溢川原,鸿洞涵田畴。指途适汶阳,挂席经芦洲,永望齐鲁郊,白云何悠悠?傍沿钜野泽,大水纵横流,虫蛇拥独树,麋鹿奔行舟。稼穑随波澜,西成不可求,室居相枕藉,鼃黽声啾啾。乃怜穴蚁漂,益羡云禽游,农夫无倚着,野老生殷忧。圣主当深仁,庙堂运良筹,仓廪终尔给,田租应罢收。我心胡郁陶,征旅亦悲愁,纵怀济时策,谁肯论吾谋?
天宝五年(公元七四六年)夏,北海太守李邕因从孙李之芳在济南任职,遂来到济南。他早听说高适诗名,便盛邀高适做客。高适也因此来到济南。不久,又随同李邕回到北海。
高适跟随李邕,不过是为了求得重用,实现自己长期来的济世抱负,但他终于还是失望。于是,高适只好在第二年夏天,又回到了睢阳。
三、君怀生羽翼
天宝八年(公元七四九年),唐玄宗下诏开“有道科”。已经五十岁的高适在睢阳太守张九皋的荐举下,冒着烈日,前往长安赴试:
诏书下柴关,天命敢逡巡,赫赫三伏天,十日到咸秦。
这次,高适总算没有失望:他终于中第了。然而,在授官上,高适却又一次失望了:他被授予的不过是一个封丘尉县的官职。
怀着极度失意、落寞的心情,高适在这年秋天,踏上了赴任之路:
可怜薄暮宦游子,独卧虚斋思无已,去家百里不得归,到官数日秋风起。
另一方面,尽管只是个小小县尉,但终于摆脱了躬耕垄亩的生涯,走上了仕途,也算是朝着实现自己的宏伟志向迈出了第一步,故这时的高适又免不了有其昂扬、兴奋的一面:
忆昨相逢论久要,顾君哂我轻常调,羁旅虽同白社游,诗书已作青云料。蹇步蹉跎竟不成,年过四十尚躬耕,长歌达者杯中物,大笑前人身后名。幸逢明盛多招隐,高山大泽征求尽。此时亦得辞渔樵,青袍裹身荷圣朝,犁牛钓竿不复见,县令邑吏来相邀。远路鸣蝉秋兴发,华堂美酒离忧销,不知何时更携手,应念兹晨去折腰。
到了任上的高适,过得并不得意。以他耿介、高洁的性格,对于每天必须逢迎上司的做法,他极难适应和忍受,而看着同僚们对普通百姓的那种粗暴、蛮横态度与行为,也常让高适极为愤懑和无奈。这时,他又禁不住念起躬耕垄亩的生活来了: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祗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须应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日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天宝十年(公元七五一年),唐王朝在对外族的战争中,屡屡大败,损失惨重:鲜于仲通攻南诏,大败,死六万人;高仙芝击大食,大败,死伤略尽;安禄山讨契丹,大败,几乎全军覆灭。这种连败,直接导致了后方征兵工作的繁忙和紧要。这年冬天,高适奉命送兵到蓟北:
积雪与天迥,屯军连塞愁,谁知此行迈,不为觅封侯。
在蓟北,亲眼目睹安禄山等人胡乱用兵,隐败冒功丑行的高适,非常愤慨,对唐王朝的边疆政策和军事策略也极为失望:
星高汉兵骄,月盛胡兵锐。沙深冷陉断,雪暗辽阳闭。亦谓扫搀枪,旋惊陷蜂虿。归旌告东捷,斗骑传西败。遥飞绝漠书,已筑长安第。画龙俱在叶,宠鹤先归卫。
从蓟北回到封丘,高适越发对县尉的职务和生活厌恶不已,不久,他便辞去了封丘县尉之职,弃官来到长安,准备重新寻找机会。
这次在长安,他又同杜甫相遇了。此外,他还见到了另外的许多著名诗人,如崔颢、储光羲、岑参、薛据、綦无潜等,同他们之间频繁的交游,使高适得以暂时忘掉仕途上的不得意,以及对唐王朝腐朽黑暗政治的忧愤之情。这年秋天,他们一起登上慈恩寺塔,每人皆有诗纪之。高适写道: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忻大壮。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天宝十二年(公元七五三年),由于河西节度判官田良丘的举荐,高适来到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幕下担任掌书记之职。能够充任这一十分重要的职务,高适非常兴奋,他感到实现自己几十年来宏伟抱负的时机终于来到了。因此,赴任路上,当他经过历来“遥望秦川,肝肠断绝”的陇山时,高适感受到的不是愁苦和悲伤,而是一份得意之情:
浅才登一命,孤剑通万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
高适跟随着哥舒翰在边疆战争中接连取得唐王朝久违的胜利,反映到其诗歌创作中,便是对这种胜利的积极歌颂和肯定。其《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写道:
遥传副丞相,昨日破西蕃,作气群山动,杨军大旆翻。奇兵邀转战,连弩绝归奔,泉喷诸戎血,风驱死虏魂。头飞攒万戟,面缚聚辕门,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石城与岩险,铁骑皆云屯,长策一言决,高踪百代存。威棱慑沙漠,忠义感乾坤,老将黯无色,儒生安敢论?解围凭庙算,止杀报君恩,唯有关河眇,苍茫空树敦。
其《同吕判官从哥舒大夫破洪济城回登积石军多福七级浮图》诗亦云:
塞口连浊河,辕门对山寺,宁知鞍马上,独有登临事?七级凌太清,千岩列苍翠。飘摇方寓目,想像见深意,高兴殊未平,凉风飒然至。拔城阵云合,转旆胡星坠,大将何英灵,军官动天地。君怀生羽翼,本欲厚骐骥,欸段苦不前,青冥信难致,一歌阳春后,三叹终目愧。
九曲之战后,由于“军中无事”,将领多沉溺于“饮食宴乐”当中,而不思积极的边防准备工作,这使高适既感忧虑,又不无失望:
幕府日多暇,田家岁复登,相知恨不早,乘兴乃无恒。穷巷在乔木,深斋垂古藤,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
这种情形下,高适想到另谋出路的问题。这时,朝廷派的窦侍御来到河西。高适很想通过窦侍御换个地方,他在赠给这位窦侍御的诗中,热切地表达了他的这一愿望:
人幽宜眺听,目极喜亭台,风景知愁在,关山忆梦迴。只言殊语默,何意忝游陪,连唱波澜动,冥搜物象开。新秋归远树,残雨拥轻雷,檐外长天尽,尊前独鸟来。常吟塞下曲,多谢幕中才,河汉徒相望,嘉期安在哉?
在另一首诗里,高适也写道:
白露时先降,清川思不穷,江湖仍塞上,舟楫在军中。舞换临津树,歌饶向晚风,夕阳连积水,边色满秋空。乘兴宜投辖,邀欢莫避骢,谁怜持弱羽,犹欲伴鵷鸿。
此外,高适还给平原太守、故交颜真卿写信,但都没有结果。
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十一月,唐王朝历史上影响最大的“安史之乱”爆发了。很快,叛军就攻陷了河北、河南、洛阳等地。这年初冬,高适由河西返回长安,被拜为左拾遗,转监察御史,辅佐哥舒翰守潼关。
天宝十五年(公元七五六年)六月,由于在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唐玄宗逼使哥舒翰由潼关出战,结果导致大败,哥舒翰也被叛军俘虏。潼关失守。
高适西奔长安,向唐玄宗建议“请竭禁藏募死士抗贼,未为晚”,但没被采纳。唐玄宗仓皇逃离长安而奔蜀。高适又追到河池(今陕西凤县),上《陈潼关败亡形势疏》,同时极力劝解唐玄宗取消以诸王分镇各地的策略,认为这又容易导致割据局面的再次出现,但仍没被听纳。
七月,唐肃宗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十一月,出镇江陵的永王李璘擅自引兵南下,图谋割据东南。
十二月,唐肃宗任命高适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平李璘之乱。高适渡淮之前,先“移檄将校,绝永王,俾各自白”。这一办法十分奏效,很快,李璘的部属就土崩瓦解了。到第二年二月,李璘败死,叛乱得以平息。
成功平息叛乱后的高适,正当豪情万丈,准备“即当总统将士”,向安、史叛军进攻时,却由于宦官李辅国厌恶其“负气敢言”,屡屡在唐肃宗前恶意中伤、诋毁他,导致唐肃宗最后罢免了他的兵权,而左迁东都太子少詹事。这一事件,宛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使高适极为愤懑:
拥旄出淮甸,入幕征楚材,誓当剪鲸鲵,永以竭驽骀。小人胡不仁,谗我成死灰,赖得日月明,照耀无不该。
这在事业已见起步的高适人生路上,可说是一次颇大的打击。这充分表现在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高适赴洛阳之任的路上所创作的诗文当中。如在睢阳写的《罢职还京次睢阳祭张巡许远文》一篇,即有明显的借他人酒杯浇自身垒块的意图:
呜呼,我辞淮楚,将赴伊洛,途出兹邦,悲缠旧郭。
情感异常凄凉、悲痛。
行至大梁,高适创作了《古大梁行》,也蕴涵了浓烈的感伤情绪:
古城莽苍饶荆榛,驱马荒城愁杀人,魏王宫观尽禾黍,信陵宾客随灰尘。忆昨雄都旧朝市,轩车照耀歌钟起,军容带甲三十万,国步连营一千里。全盛须臾那可论,高台曲池无复存,遗墟但见狐狸迹,古地空余草木根。暮天摇落伤怀抱,抚剑悲歌对秋草,侠客犹传朱亥名,行人尚识夷门道。白璧黄金万户侯,宝刀骏马填山丘,年代凄凉不可问,往来唯见水东流。
乾元二年(公元七五九年)三月,唐军在相州同叛军史思明发生激战,遭到惨败,形势猛地急转直下。高适也不得不随着留守东都的各级官员仓皇奔逃到长安。五月,高适被任命为彭州(今属四川)刺史。朝见过唐肃宗后,高适怀着极为失落的心情踏上了入蜀之路:
峭壁连崆峒,攒峰叠翠微,鸟声堪驻马,林色可忘机。怪石时侵径,轻萝乍拂衣,路长愁作客,年老更思归。且悦岩峦胜,宁嗟意绪违?山行应未尽,谁与玩芳菲?
这年年底,大诗人杜甫也来到了成都。高适在蜀中任职的几年里,除了给予杜甫生活上方方面面的照顾外,二人还经常在一起诗文酬唱,往来赠答不断,由此更为加深了彼此的情谊。高适《赠杜二拾遗》诗云:
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佛香时入院,僧饭屡过门。听法还应难,寻经剩欲翻,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
在蜀中期间,身为地方长官的高适,更为关心现实社会生活:他既“心怀百忧复千虑”于国事日非,又对蜀中人民“赋税如山崖”的困苦生活感到“忧思郁难排”。因此,这期间,高适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理政上面。如何解民于“倒悬”成为他最为关注的事。
同时,治军平叛也是高适蜀中期间生活的重要内容: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七六一年),平梓州(今四川三台)段子璋乱;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七六二年),平剑南徐知道乱等,都显示了高适卓越的军事才能。这对稳定蜀中、从而极大地支持了唐王朝平定“安史之乱”,显然是功莫大焉。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七六三年),高适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
这时,“安史之乱”已基本平息,而吐蕃又乘唐王朝乱后未稳之机,四处侵扰:在北方,攻陷大震关,尽取河西、陇右之地,进而又攻入长安,焚掠一空而去;在南边,则是进攻西川。高适虽顽强抵抗,但终因力量悬殊,而接连丢失了松(今四川松藩)、维(今四川理蕃)、保(今四川理蕃新保关)等地。
广德二年(公元七六四年)正月,朝廷以严武为剑南节度使,把高适召回京城,封任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加银青光禄大夫,进而又封为渤海县侯。于此,高适仕途事业一时之间达到了顶峰。
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七六五年),志得意满的高适逝世于长安,享年六十六岁。
四、方驾曹与刘
高适既是一个著名的诗人,又是仕途得意而至于封侯的朝廷大员,所谓“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这使他的影响在当时特大:在诗坛,在政坛无不如此。也正因这两种身份的兼而有之,使其诗歌创作呈现出一种特定的风貌和品格,而影响到当时及后世。
一生汲汲于功名,而终至成功的经历,使高适诗歌当中无论何时总有一股昂扬之气,凸现着诗人始终未曾放弃的理想与热情。在得意前的大部分时间里,高适的遭际可谓坎坷不平,屡遭打击,但他却从未有过放弃之心,决绝仕途之意,反映到创作上,就使其诗歌既有忧愤、悲愁之风,却又难掩一种壮怀激烈、慷慨苍凉之气,从而在总体上体现为一种悲而壮的审美风格。
如《宋中别周梁李三子》:
曾是不得意,适来兼别离。如何一尊酒,翻作满堂悲。
其《宋中十首》有云:
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
而这种悲凉感伤的情绪背后,却是耿耿的昂扬坚贞之气,如《寄孟五少府》:
秋风落穷巷,离忧兼暮蝉,后时已如此,高兴亦徒然。知君念淹泊,忆我屡周旋,征路见来雁,归人悲远天,平生感千里,相望在贞坚。
也正是从这一意义上,殷璠《河岳英灵集》称高适“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而杜甫更把高适同曹植、刘桢相媲美:
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
从时间上看,高适的创作主要是在遭际坎坷时期,而至其仕途畅达的最后十年,他的作品并不多。
就题材言,高适之诗,影响最剧者,当为其边塞诗的创作。从中,或写从军的豪情,或抒发士卒久戍不归的苦闷,或倾诉对边患的忧虑,或批判以和亲绥靖对付凭陵入侵的政策,或反对穷兵黩武,或表达民族和睦、息战务农的愿望,或描绘塞外的风景等等,不一而足。在反映边塞生活的深刻、全面一点上,高适大大超过了前人。他总能以其如椽之笔,把边塞战场各种尖锐复杂的矛盾熔铸在一首诗当中,表现出极为深广的社会内容和高度的艺术成就。
就诗体言,高适在七言歌行的创作上,成就尤大,影响尤深。如其《行路难二首》、《邯郸少年行》、《别韦参军》、《燕歌行》、《封丘县》、《古大梁行》等,与初唐婉丽的七言歌行相比,已完全摆脱了齐、梁诗风的影响,格调沉雄激昂,题材也更为广泛,使这一诗体能够完全成为反映深广复杂的社会矛盾的武器。
后人对高适在七言歌行上的成就也一向称道有加。司空图称,“看诗逸迹两师宜,高适歌行李白诗”,把高适同李白并提,足见高适七言歌行在唐代的影响。明代胡应麟也说高适七言歌行是“铁中铮铮者”。清人叶燮则谓高适“七古为胜,时见沉雄,时见冲淡,不一色,……无可遗议”。近人宋育仁的评价更高,他认为,高适七古“苍放音多,排奡骋妍,自然沉郁,骈语中独能顿宕,启后人无限法门,当为七言不祧之祖”。这些都足以说明高适七言歌行的成就和对中国诗歌的贡献、影响所在。
高适诗歌的影响,不仅是在国内,而且早在十九世纪就开始被翻译为朝鲜、越南、英、法、德等文字,而对其他民族、地区的文学发生深刻影响。在一九七八年波士顿特怀恩出版的《特怀恩世界作家丛书》中,就有詹玛丽著的《高适》一书。由此可见其影响之大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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