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深了，叶苗站在医院门口的一棵大树下，研究下一家医院的方位。

远处，一个白色的光团迅速向她靠近，转眼间，一个年轻女人来到她的面前，周身微微泛着白光。女子面容秀丽，目光柔和，全身上下流淌着描摹不出的优雅和温润，仿佛白玉雕琢的仙子。

 

“您是谁？”

“我是幽灵世界的引导师，大家叫我白姑，抱歉我来晚了。”

  白姑转身扬手，身后出现一条长长的隧道，入口是正方形的。

“隧道的尽头是另一个空间，我陪同您一起过去吧。”

 

“是天堂吗？”叶苗激动不已。

“不是您想象的那种。”

“不会是地狱吧？”

“不是。您去了就知道了。”

“到底什么样？麻烦您跟我透露一点，我好心里有数。”

 

“抱歉，天机不能泄露。我只能告诉您那是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世界。这个星球是属于人类的，对于幽灵而言只是一个中转站，绝大部分幽灵都去了隧道尽头的那个空间。”

“我——我不确定，”叶苗左右张望，“可以找熟人一起穿越这条隧道吗？”

“当然可以，很多人是结伴的。告别世界的时候，滞留在中转站的亲人会第一时间前来迎接——很遗憾，您的亲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叶苗的心直往下沉。

 

“不仅仅是亲人，生前仰慕您、敬爱您、喜欢您的幽灵，也可能会来到您身边，一起穿越隧道后，会在那个世界继续追随您、陪伴您。”

叶苗喜上眉梢，多么庆幸自己生前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她盘算起自己带了多少届学生，数不清的学生表达过对自己的挚爱和崇拜！在这个中转站等上几十年，她就可以率领一只庞大的队伍风风光光地穿越隧道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了。

 

 白姑面露尴尬。

“很多明星也是这么想的，等了几十年，一个粉丝也没有等来。老师也好，伟人也罢，多是空等一场。据我所知，有这种想法的幽灵绝大部分到头来都失望了。”

“难道学生对老师的热爱和崇拜都是假的？”

“不假。但那只是人生某个阶段的感受，很快就被岁月冲淡了，等到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心里牵挂的只有亲人和挚爱。而且，学生对老师的崇拜，往往并非针对老师本人，更多的是对知识的热爱。”

 

  叶苗一脸失望。白姑微微一笑。“您没注意到吧？您已经有两个追随者了。”

“在哪儿？”

  白姑望向叶苗的肩头。

“下来啊。”

 叶苗的肩头停着一片叶子。叶子飘飘荡荡落了下来，下落的过程中迅速舒展开来，变成一株比叶苗还要高的盆栽。

 

   盆栽挪挪身子，似乎想把正面转向白姑。白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轻轻点着头，然后转向叶苗。

 “普通人类的灵魂与植物的灵魂无法心灵感应，我给你们当中间人吧。您认不出它了？”

“呃——我家里大大小小的植物养了不少，没有它这样的。”

“它不是您养的植物。五年前，您和朋友们在一家酒店的大厅里吃饭，她们夸您家的植物养得好，要向您取经，您还记得您跟她们说的话吗？”

“完全没印象了。”

 

“您说，植物和人一样是有感受力的，要倾听它们内心的声音，按照它们的喜好对待它们，它们才会长得好。当时它就在酒店大厅的一角，您转头看到了它，指着它对朋友们说：比如这个盆栽，它告诉我：‘我在这里很不舒服，身上落了很多灰，每天都被烟味酒气熏得透不过气来，客人们为了证实我的真假，动不动就用指甲掐我。’您还说：如果它是我养的盆栽，我会把它搬到阳台，擦得干干净净，让它沐浴阳光，呼吸新鲜空气。”

 

“当时它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您，永远追随您。您离开后，它拒绝喝水，没多久枯萎而死。它在这个空间等了您五年。它告诉我，其实它一直在您身边，只是您感应不到它的存在。您的灵魂来到这里后，它化成一片叶子落在您的肩头。它想让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它觉得特别踏实、特别幸福。”

 

 叶苗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击中了，像冰冻的身体一下子泡浸在温泉里。她第一次觉察到自己身轻如羽毛，生前放不下的恩恩怨怨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全身上下只觉爱意涌动，很想飘几个来回。她冲着盆栽拍拍自己的肩膀，“好孩子，我叫你小绿吧。上来，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盆栽麻溜地化身叶子飘到叶苗肩头，挪了又挪，亲昵地蹭蹭叶苗的脸颊。

 

白姑欣慰地笑着：“还有一个。看，它在那儿！”

不远处的草坪上蹲着一只橘色的肥猫。

叶苗又惊又喜，飘到了它面前。

“大橘，真的是你吗？我在医院的走廊上见过你，不敢想象那是你！你也在等着我吗？”

大橘是学校附近的流浪猫，叶苗自女儿出国后一度想收养它，但大橘每每填饱了肚子便头也不回地走开，并不与人亲近。给它投食的人很多，只有叶苗每天喂它，风雨无阻。

 

肥猫眯缝着眼，身子懒得动一动，大脑袋傲娇地扭到一边，拒绝与她心灵感应。

叶苗尴尬地站了起来，转向白姑。

“它是我的大橘吗？”

“不是它是谁？它在这里等了你十年。”

 

 叶苗起身往回走，猛一回头，果然与肥猫扬起的大胖脸打了个照面，四目相撞，大橘忙把大脑袋转到一边，尾巴“啪啪啪”地拍打着地面：“惨惨惨！被发现了。”

白姑笑得合不拢嘴。

“大橘热爱自由，生性独立，受不了人类咋咋呼呼的情感表达，刻意与人保持距离，但它并非冷漠无情。您每天喂它，是它死前唯一牵挂的人，它对您的依赖比它意识到的要多得多。”

 

 “万物有灵！千真万确！”叶苗感慨万千，“没想到动植物比人类更懂得报恩！唉，说来惭愧，我父亲走得早，母亲改了嫁，爷爷奶奶把我抚养成人——小时候我总被同学歧视，一心想离开家乡，我做到了。但是对老家的爷爷奶奶，我没有尽到孝心！他们走了以后，我十多年没回故乡，没给他们上过坟。卧床几个月，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回一趟老家！您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白姑蹲在大橘面前，大橘仰头望着她。过了片刻，白姑起身，走向叶苗。

“您去吧。幸好有大橘给您带路。普通幽灵在人类世界做不到瞬间转移，您只能自己走去，好在幽灵漂移的速度比人类快得多，地球重力对我们不起作用。选择夜里出行，尽量往树林里钻，避开公路和灯光，闪电打雷的时候一定要躲起来。完成了心愿，心里三次念及我的名字，我就会出现在您的面前。到那时，我陪伴您过隧道。”

“好的。白姑，太感激您了！”

 

 这个深夜，告别白姑，叶苗踏上了漫漫回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