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熟时念外婆
前些日，参加奔驰巴黎至北京的活动，我被邀加入哈萨克斯旦阿拉木图至兰州路段的行程。阿拉木图与新疆接壤，沿路满目尽是大片大片的桦子林。秋风掠过，林子换上一身金灿灿的新衣，散落在地面的枯叶，风一动，竟排出一片不规则的列阵，哗呼呼地滚动，像千军万马在广袤的土地上撕杀，风一停，真的尸横遍野壮烈无比呀；几天前在去香格里拉的小中甸途中，看那点点缀缀的桦树在山野迎风摇曵，却是一副爽爽的飞着妖媚的表情；而在乡间一家院子看到干枝上的几个黄澄澄的柿子，正喜盈盈的沐着秋阳，流溢着的却是满脸的富态与满足。不由你感叹：它们是那么的多情善感知暖知凉。秋风的萧瑟难免带着几分悲凉，却成就了果实硕硕。说到一些俗间事理时，总会冒出那么一句：人非草木。可谁又能说草木无情呢？
秋天，给人许许多多的遐想。
在一个秋日里，我外婆活到一百零三岁安然逝去。
她一百岁时我去舅舅家看她。她仍每天自已梳理，打理工工整整的发髻，连衣服也是浆过的挺括得很，虽满脸褶皱，眉宇间仍透出大家风范的气度。我问她身子骨还好吗？她淡然地笑了笑说：果子熟了要落地了。我逗她：你会活到二百岁的。她却说：活那么长命做什么？病老床前无孝子呵。我故意把话支开，讲个古仔给你听要不要？老人靠着圈藤椅挪挪身把自已安排舒适了，慈祥的盯着我说，好啊！
我讲：有一个过路的人看到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伯在哇哇哭，路人问：老伯啊老伯你哭什么？老伯伤心地说，呜呜，我老爸打我！路人恼火了，这么老的老人也挨打，走，找你爸说理去。路人要扶着老伯讨理去，老伯却健步如飞，领着路人回到家门口，只见又一个头发更白胡子更长老的老人在用斧头劈柴火。路人责问更老的老伯：老伯啊老伯你做什么要打你的白头儿子？老人怒目横瞪，嫌路人多管闲事，说，他是我的儿子做错事我就要教训他，家有家规。路人问：那你儿子做错什么了？
“你知他说句什么？”我反问外婆。外婆笑了，“老伯说，他不孝敬我的爸爸喽。这古仔都是你小时我讲给你听的呀！”外婆得意得了。我趁机追了一句“外嫲呀，听说你后生时是全城最雅的美人是不是？”外婆更是更是得意像个骄傲的孩子笑得花样灿烂，“是呀，不雅你外公怎么会娶我！”
外公在城里是开布铺的，算是有钱人，娶了外婆之后连生四个女儿，我母亲排老四，母亲生出来时，有佣人向外公报信，外公封建脑筋一听摔了茶杯，怒气冲天骂了一句：娘的，又赌输钱了！接着叫佣人把我母亲抱去送给卖水果的人家。后来是大姨闻讯赶去把母亲抱回来。等着生了五姨，外公再也不饶了，真的把五姨送给人家了。那时，外公开始自暴自弃，整天赌钱，把家档赌光了，家业也败落了…也许是外公外婆为人厚道，在贫困中仍接济一些穷人，积了德，外婆接着连生三个男孩。想不到是，外公病逝时，是送养他人的五姨忙里忙外为外公料理后事的。
外婆的故事是母亲说的。母亲的故事却是外婆说的：“那时呀，你妈与你三姨也是城里二朵花，每天骑单车上学就像两只蝴蝶在城里飞… ”哈哈！想起来外婆早早也懂时髦。
有件事至今外婆还不知道。老蒋嚷着要反攻大陆那阵，台湾的战机一起飞，城里的警报器就呜哇乱叫，时势紧张老人小孩都要到乡下去“防空避难”，妈妈领上我们兄弟妹四个搭上火轮从水路到外婆家寄住。那时物质紧张，天天吃猪油盐水粥，一天，我饿得不行，翻开外婆的首饰盒，偷了一块玉卖给收破烂的,换了五角钱买了块烤红薯…
妈妈每次生孩子，外婆总是从乡下赶到汕头，帮妈妈带养我们，除了母亲，外婆是我们最最亲近和贴心的人。她常说：你们出生时在我手中就那么一点点、红脉脉。懂得人世间那么点温情是从外婆那双苍老而温暖的手开始的。
我在广州读书时，外婆来看望我，得知我二十好几还没谈上恋爱，一天，她精心安排一个饭局，我见到一个标致姣巧的女孩，竟是五姨的女孩，是我表妹。外婆想搓合我们好，说是亲上加亲…呵呵，可爱极的外婆啊，表妹虽好，你的孙儿可有贼心没胆呀！
……
果子真熟了，外婆真的走了，我去看她，她分明仍在熟睡，我摸摸她的额头，在心里头默唸着我写给她了一首诗：
我喜欢你不老的故事
我喜欢你永远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发髻
我喜欢你给我剥了皮的红薯
我喜欢你让我乱翻你陪嫁的首饰盒
我喜欢你在我泼皮挨打时的庇护
我喜欢你不像妈妈那样没完没了的罗索
当你掉剩两颗门牙的时候
我会说，外婆又长了两颗牙
当你要我给你捶背的时候
我会说，捶一百下讲一个故事
当我摩挲着你趴满岁月留痕的老手
你会说，你那时在我手中只有一点点红脉
当我为你的浊眼滴上了眼药水
你就说，看不清了，心也静了
外婆，我生命中那片澄清宁静的天空
秋色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是金灿灿的情感的记忆。看着技丫上挂的果，正趁生命没了结之前尽情享用初冬暖暖的阳光，明天它也许被人吃掉，也许像落叶般在泥土中睡个好觉。谁能说叶子落下是生命的终结还是生命的开始？谁能说七个音符，那个音符好听那个音符不好听？谁又能说七色霓彩，那个色彩好看那个色彩不好看？一切都那么的美好！秋天的明天是冬天，冬天的明天是春天…
看那富态盈盈的果子，分明是外婆在秋天里给我带来的问侯！
外婆，在天堂可好？饥来进食，寒来添衣呵！
2006年12月1日于大理青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