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评刊:看《文学界》2012年第8期

新华评刊:看《文学界》2012年第8期
李德南
在安排了2012年第7期那一场“散文的盛宴”后,第8期的《文学界》杂志再次回到了以小说为主的格局。“专辑版”的常芳、斯继东、王凯三位作者都是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的成员,也都擅长小说创作,不过他们作品的风格并不一致。
常芳的短篇小说《月光曲》主要讲述韦朝阳对过往岁月的追忆与怀念。他从十九岁开始在国棉九厂当电工,他的恋爱与生计,他的光荣与梦想,他的青春记忆与隐秘经验,均与这座工厂有关。工厂倒闭后,他和妻子宋红梅由“令他无限骄傲的国家工人”沦为“没有身份和地位的个体户”。尽管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以往自在,收入也比以往多,韦朝阳依然对以往的一切念念不忘,每天晚上都坚持到已变成物流中心的旧厂区“巡逻”。整篇小说的构架,主要是由韦朝阳的回忆构成。这一段段的回忆,在一种充满诗意的氛围中展开——常芳擅长经营意象和场景,笔端常带暖意——作者似乎想要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具有理想主义情怀的人物。然而,过往生活的贫乏,还有韦朝阳当下生活在小说中的空缺,使得他的理想情怀缺乏说服力,看起来只是作者强加给人物的想象或预设。
如此理解这篇小说,可能有些简单化了,因为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作者还设置了这样一个情节:韦朝阳为“守护”旧厂房而与现在的使用者发生肢体冲突,导致他人受伤或死亡。到了这境地,前面章节的铺垫也好,渲染也好,韦朝阳的坚持也好,都显得有点离奇;他对理想的坚守,变成了一种盲目的偏执。
常芳对韦朝阳的态度似乎是复杂、暧昧的:既想肯定,又找不到足够的现实根据;想要否定,有所讽刺,又于心不忍。这种矛盾,或许与常芳本人的创作观念有关。她在创作谈中提到的,“我坚持认为一个严肃的作家一定要有自己的理想倾向,哪怕这个倾向有乌托邦的色彩”,“当一个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产生混乱的时候,一个作家的立场就显得尤其重要,一部优秀的作品不仅要勇敢的质疑时代,还要唤醒读者,与读者一起探索人生的方向。因为制度是软弱的,只有依靠人的自我反省才能达到自我的拯救。在今天,一个写作者在创作中追求唯美与诗意是可贵的,但是也要警惕唯美变成‘伪’美,唯诗意变成‘伪’诗意,唯如此,才能像莎士比亚一样,写出真正属于一个时代的伟大作品。”这样的写作理念,是令人敬重的。在当下这种作家们普遍热衷于欲望叙事、“谈论理想成了一种隐私”(谢有顺语)的语境中,“理想倾向”早已成为一种异常稀缺的精神品质。可是要真正把这些理念落实到文本中,又是非常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乌托邦之为乌托邦,就在于它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偏于理想化的想象,是一种理念;我们可以设想未来可能有乌托邦存在,却不能认为乌托邦存在于已有的历史当中。具体到《月光曲》这个文本,也有不少问题。作者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个体户”时代的基本价值观念是混乱的,“国家工人”时代的基本价值观念是清晰的,然而从小说中的情节设计和我们自身的生活经验而言,这个判断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作家个人的理念与历史、现实之间的冲突与分裂并没有很好地缝合起来。
斯继东的《蔷薇花开》是一篇带有江南气息的小说,主要讲述双胞胎姐妹李蔷、李薇之间的故事。整篇小说对细部的处理充满耐心,尤其是对人心的书写体贴入微,开掘颇深。史铁生说过:“文学和艺术,从来都是向着更深处的寻觅,当然是人的心魂深处。”就此而言,这篇小说是成功的。它打动人的地方,还在于文字背后隐藏着一束超越的眼光。小说写的是俗世里的事,却不以民间普遍认同的价值观念作为依托;相反,它的作者温和地提出疑问:生命的意义,果真全然维系于眼前的一得一失吗?那些眼前的事物,不管是名也好,利也好,都未必是可靠的。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只有拉远一些距离,我们才知道什么样的人生值得一过,才知道意义在哪里。也是因为这种相对超越的立场,作者对笔下的不同人物,既没有绝对的爱,也没有绝对的恨。我们能看得出作者对李蔷这个人物的偏爱,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把对李蔷不好的人都写成是恶人。作者也同样抱着同情与理解的态度,把他们看作是一出庞大戏剧中的一部分。作者着力于呈现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也试图追问他们那种种酸甜苦辣到底从何而来;作者有自己的价值立场,却无意于言之凿凿地给出判断,更无意于做决断一切的道德法官。这种带有超越性质的叙事立场,值得我们重视。
王凯的《北六千》是一篇军旅小说,主要讲述身为北六千导航台台长的“我”所遭遇的困境。身处和平年代的“我”严守军队的纪律,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军人,却始终感觉没有完全实现自我的价值;尤其是远在外地的妻子的背叛,让“我”颇为纠结。这篇小说,充满对当下生活的反思,也能从一个相对特殊的侧面折射出这个时代的基本价值观念对人心的塑造、改写乃至扭曲。与《月光曲》、《北六千》的“文艺气质”相比,《北六千》的叙述率性、有力,也有其吸引人之处。
本期“原创版”的中篇头条是王保忠的《王富毛的梦中情人》。它以一种类似于说书的方式,讲述了王富毛这个“下岗羊倌”如何喜欢上一个经营流动货车的女人,又如何在她那里受辱,使得自己对爱情与生活的幻想逐渐破灭。小说的叙述,以喜剧的形式开始,最终却以悲剧的形式收场。它的语言旨趣和结构故事的方式,都让人想起赵树理的作品;对乡土经验的书写,却接通了当下的生活,也有新的价值观念融入其中。这是经过当代意识浸染之后创造出来的乡土小说。
安勇的《野猫》和杨凤喜的《猫现象》,都以猫作为故事线索,矛头都直指衰败的人心,但两者在叙事风格上差别颇大。《野猫》通过一次次驱赶野猫的经历来层层揭开老马、小秦、103室的老人等的生存真相,语言暴烈,情节推进急速,对现实的批判直接有力;《猫现象》则写了一个小区的居民煞有介事地关心一只流浪猫,彼此之间却互不关心,甚至经常互相攻讦,看重的是讽刺的功能,曲笔颇多。
上面这些作品在叙述上相对传统,王小王的《死从心开始》与陈鹏的《开往糖长的末班车》则是典型的现代主义小说。《死从心开始》那种锋利的语言,故事剪裁上的灵巧,还有对死亡和爱那种追根问底的态度,都让人印象深刻。《开往糖厂的末班车》的叙事方式是现代的,主题和故事的语境也是现代的,结尾部分又巧妙地化用了《聊斋志异》等中国古典小说里“人鬼相遇”的模式。它们都说明了一点:叙事本身是有魔力的,也是作品“灵韵”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注重探寻叙事的可能性,这两篇小说也注重挖掘故事的深层意义,展现人物心里的情感冲突与活着的迷惘。它们的现代气质或先锋气质,就不仅仅是形式上的。
这一期的散文整体质量都不错。《共舞心灵绿地》一文,是陈忠实为王锋、范伟(范樵父)、王松、魏杰四人的诗书画印集《坐卧终南》一书所写的序。陈忠实借此机会品评人物,谈诗论艺,字里行间能见其个人的性情与修养。刘汉斌的《西海固:五行缺水的厚土(组章)》书写的是一个缺少水的乡土世界;他笔下的厚土是缺少滋润的,厚土上的人生则是沉重的,充满悲怆,但也不乏智慧与温暖。如果说刘汉斌着意展现的是乡土世界的生存现象,着意提炼的是乡土世界的生存哲学,那么谭岩的《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中》所要探寻的,则是一种死亡哲学,或者说,它试图形象地讲述一种生与死的辩证法。这篇散文里写到的人,并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指一些已然接近生命终点的人。对于终有一死这件事,“他们”似乎看得很平常,“如同茄子老了会掉到地上腐烂”。在“他们”看来,人不过是这“世间的过客”,死亡却又是需要郑重应对的,得有仪式,得考虑晚辈的需要。因此,他们利用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来打点自己办后事所需要的一切,然后从容赴死。生与死的辩证法似乎在于:人应该从容地向死而生;人的一生,又总是要活在别人的生活中。
张羊羊的《慢一拍的抒情》试图探讨如何过一种诗意的人生,也试图形成自己的生命哲学。比较而言,刘汉斌的文章重在展现在给定的前提下,厚土上的人们如何适应生活,如何活得更好,如何活得有尊严;张羊羊则意在说明,可以自由选择的话,我将选择何种生活,让自己活得更有诗意。前者偏重再现现实世界,后者侧重对可能世界展开构想。
推荐篇目:
小说:
《蔷薇花开》(斯继东)
《死从心开始》(王小王)
《开往糖长的末班车》(陈鹏)
《王富毛的梦中情人》(王保忠)
散文:
《西海固:五行缺水的厚土(组章)》(刘汉斌)
《慢一拍的抒情》(张羊羊)
《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中》(谭岩)
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xhfk/2012-10/22/c_123853099.htm
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wxpl/2012/2012-10-23/1446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