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评李德南的小说《遍地伤花》
(2011-05-30 16:3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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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途中之镜(自述与他评) |
文/谢尚发
在虚无的地基之上梦想着建造一座稳固的大厦,无异于天方夜谭。梦想总是带有鼓舞人、激励人的品质,然而美好的梦想往往在一定的程度上成为一个说谎者,而且这谎言还说的缜密而周到,让人忘乎所以。于是,被梦想欺骗了的人,终日为着一种虚无缥缈的大厦而耗尽心力,疲惫不堪。在李德南的中篇小说《遍地伤花》中,陈碧玉恰恰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她用一种虚无的根基去试图建造自己爱情的大厦,并且用这种梦想去劝说茫然无所措的周克,企图将周克纳入自己梦想的轨道之内,成就自我,也成就他人。然而,周克则是典型的萨特意义上的是一个充满了“无用的激情”的,于是两人的阴错阳差,甚至是背道而驰也就顺理成章了。
萨特将自己长达七百多页的名著《存在与虚无》总结为一句话,“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这句话赤裸裸地呈现在这本书的末尾,提醒着存在者生活中的梦幻和虚妄。人们无疑是用呓语来安慰自我,并且用这种安慰来达到自欺欺人的程度。李德南的小说《遍地伤花》作为揭示“无用的激情”的工具,让我们深刻地认识到了人作为一种存在者的本质。小说的开首,作者想塑造一种温馨而坚实的生活情境,以此来用一双温柔的手去抚慰早已经疲惫不堪的人。周克和陈碧玉俨然已经是一对幸福的爱人了,并且两个人在身体的接触上也显然培养了一种默契。然而,通过作者的追述,我们可以看到这温馨而坚实的生活情境的美妙大厦,正是建立在虚无的地基之上的。
周克的出身就注定了他的命运。如果排除了家族的悲剧所带来的影响,那么母亲在自己出生一个小时之后就死去的现实情境则让周克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惶恐和莫名的失落。这种失落虽然在后来继母的关怀中有所减轻,但是随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的出世,这种温馨和充实就被冲淡,并且进而被打碎。毕业之后,周克南下广州,继承了祖母留给自己的一笔财产,并且以诗歌为名和很多好友相聚。恰恰是在相聚之中,在酒精麻痹后的梦境之中和陈碧玉发生了关系。此后为了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开始忙不迭地四处奔波。最后在机缘巧合之下,当了长途车司机。恰恰是这充满了单调和无聊的长途车司机的生活,带给了他一次小小的性爱上的意外。这一次不成功的偷情成为自己生活全部的麻烦。陈碧玉开始为着这一次失败的偷情疯狂地将屋子里的花扔到窗外,随着地面上盛开的遍地伤花,周克的生活也开始变成了遍地伤花。最后,陈碧玉和周克共同虚构了一个未来的生活画面,那只不过是一句虚弱无力的代表了虚无的梦想的话语:是的,我们都不要再闹,我们都要好好的。
如果说萨特的那句“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是这篇小说的基调的话,那么我们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作品中的这种“无用的激情”。诗歌作为周克生活的一部分,被用一种嘲讽的口吻给讲述了出来,尤其是在顾长风的演讲和讲演之后发生的一些故事。诗歌生存艰难的境地在当下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在小说中用一种幽默、诙谐的手法表达出来,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感受到的乃是一种“绞刑架下”的黑色幽默所带来的独特的苍凉和悲哀。这苍凉和悲哀裹夹着太多的伤感袭来,让人毫无准备又时时经历着。海子最后卧轨自杀,顾城也杀死自己的妻子之后自杀。恰恰在这篇小说中,喜欢诗歌的一群青年大学生当中有留着海子的胡须的人,有戴着顾城式的帽子的人,也有留着于坚一样光头的人。这些人,加上顾长风,激情无限,他们谈论高深莫测的话题,说着时下流行的文学创作的新名词儿,嗷嗷待哺一样地疯狂喊叫。他们激情无限,热情无限,但是所有的这些激情与热情只不过是一种无用的存在者的表现而已。强调身体写作和下半身写作,身边却没有一个女人。想要寻找“小姐姐”来安慰一下自己的激情,却又被道德的虚伪的诗人式狂妄给浇灭。的确,“他妈的,女人算个鸟!我们是诗人王,不需要女人!”这种文人式的高傲和虚伪,带给人的是绝望透顶的感觉,是激情被潮汐中的海浪打碎又抛到高空作鸟兽散的黯然零落之殇。这所有的一切都证明诗歌、诗人只不过是无用的激情的一部分,不管是以什么理由存在总还是无用的。更何况,就是这样一点点小小的激情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呢。由此,一种生存的悲哀便油然而生,并且呈现出燎原之势,燃烧的不仅仅是顾长风和那一群学生,还有好像是作为旁观者的周克,以及更多的茫然而无所知的存在者。毋宁说这是一种暗喻,这暗喻的主体即是夏天的风,暗喻的客体则是夏天的热浪,热烘烘地炙烤着躯体,犹似鞭子抽打着我们的灵魂一般。作者的黑色幽默还不止于此,如果说描写顾长风和那一群诗歌爱好者的青年是为了挪揄和讽刺当下的诗歌和诗人的话,那么周克醉酒之后的庄生梦蝶则是将这种黑色幽默延长,并且是无限制地延长,将庄子也纳扩了进来,一并给予了热嘲和冷讽。显然的一点是,作者想把周克置于这一无用的激情的诗人圈子之外,给他一个清白的存在世界和名分,却落入了同样的黑色幽默的圈套,让周克也荒诞了一把,也无用了一次。这种庄生梦蝶的幻觉并不高妙,也不显得有多么的超离凡尘之外,却暗暗提示着周克是落入日常生活的圈套之内,只不过是黑色幽默的另外一个存在的视角而已。这种无用的激情无处不在,萦绕在每一个存在者的身边,摆脱不掉也紧跟不上。诗人们的疯狂和激情,只是把日常生活给搅拌的混乱不堪而已,至于能够给人类带来的精神慰藉,则少之又少,不甚了了。尤其是顾长风的诗歌,道出了诗歌和诗人作为无用的激情的本质:“厕所,也就是卫生间/需要有人进去/需要有人提供厕纸/香烟,脚印,还有粪便// 厕所,是一个/绝对私人的空间/真的不骗你,绝对私人/你进去,不用想问题/当然也可以想问题/你进去,可以咳嗽/当然也可以不咳嗽//厕所,我不止一次地/带着纸张,香烟/诗歌,爱情以及其它/进去。出来时/我两手空空,大脑空空,身体也轻松。”哪怕是抬出了海子、顾城和于坚,“无用的激情”这一魔咒也依然紧扣在他们的头上,成为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通观整个小说,其表达的主题无疑是性爱,包括和诗歌相关的那些可大可小的事情,也多少是和性爱有关的。周克的三次爱恋成为小说的主要,也是小说的着力点。李德南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把这种民间故事的三重化叙事手法乔装改扮,揉成了一个线索,采用了一种提纲挈领的办法,将另外两次爱恋巧妙地插入其中的一个爱恋故事中。如果说周克和小麦的性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结果的话,那么他和汽车上遇到的小女孩的性爱则完全是一种仿佛是发生在意念中的电影一般的爱恋。包括周克和陈碧玉的性爱,虽然加入了更多的美妙的事物和情节,也逃脱不了无用的激情的规约。小麦的性爱之所以成为无用的激情,是因为发生了生命之中不能承受的轻的后果,这后果将所有前性爱的激情全部瓦解,拆解成碎片而消逝不见。由结果对过程的瓦解来构筑一种无用的激情的氛围,可以看出这种性爱故事的讲述过程中的巧妙和匠心。然而名正言顺的性爱至于周克,依然是无用的激情的表现。小说的开首部分,显然标明了周克和陈碧玉之间所达成的爱情的结晶即将诞生,然而周克却是经常失眠的。这种修成正果式的性爱,却是过程对结果的瓦解,恰恰和周克的第一次性爱经历相反。周克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发动了这样一场性爱战争的,要不是陈碧玉是处女的事实还存在,那么这场性爱将是一次毫无痕迹的身体接触,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甚至是身体的感触和接受。而每一次当遇到陈碧玉月经来袭的时候,他们罢战的原因也明显而疏朗。当这种浪潮退却之后,性爱成了家常便饭,毫无激情可言。这种发生对结果的瓦解,显得更为精妙而独到。通过性爱传达“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的生存观的乃是周克和汽车女孩的那一次失败却意义重大的性爱遭遇。毫无来由的爱恋,毫无理性可言的亲近,仿佛是一场梦一样,一个被别的男人看上的女孩子看上了周克,而且那么乖巧而又顺从地被周克裹紧了怀抱。一切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却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所有的性爱的激情都成为一种嘲讽的对象,成为一次对自我的否定和对他人的怀疑。语言即是谎言,谎言却正是发自肺腑的实话。理解者和言说者从不同的角度出发,把一场性爱故事演变成一场语言游戏,其中的精彩绝伦一言难尽。小女孩故意把自己打扮成成熟的女人,周克则稳固地守着自己的阵地却步步退却。男人和女人的战争中因为谎言成为实话而破坏了一次兴奋而刺激的性爱遭遇战,于是所有的性爱的激情最后只不过是成为了一种无用的身体冲动和思想异动。周克陷入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罗网中,小女孩则成功地将自己掉进临时挖好的深坑里。他们都成了自我的俘虏,成了语言的奴隶。三次爱恋中的性爱都把周克身上那种无用的激情表露无遗。
性爱是生存的一部分,而在性爱之外则是广大的生存的空间。周克的生活充满了动荡和压抑,从自己的出生到下一代即将到来的出生。不幸的命运一直跟随着他,寸步不离。丧母也好,离开父亲也好,如果说都还是记忆模糊的错位和本来如此的境遇的话,那么当自己独自闯天下而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周克所承受的是全部的生活的压力。最后不得不在长途汽车上稳定下了脚步,过着青春年少无限的激情交付给无聊乏味的长途汽车生活。作为一个有着诗歌的梦想和激情的人,最终却不得不把这所有的激情都献给了单调。再也没有风流才气和以梦为马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长歌当哭和悲悯万千,周克和公路杠上了,消耗了所有的激情和才情。如果说周克的生活中充满无用的激情是因为社会的竞争和压力过大,那么陈碧玉的母亲则代表着世俗的精明和算计,同样是一种无用的激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陈碧玉的母亲是独立于劳心者和劳力者之外的,既不用治人,也不用治于人,按理说可以将自己的性情发挥出来。然而她却依然陷入了生活的圈套,斤斤计较于一丝一毫的得失,算计一分一厘的收益。生活在她的手中已经完全没有激情可言,哪怕是有,也只是无用的激情。她所有的激情全部用在了算计之上,只剩下了百米冲刺一样跑向免费洗发水和沐浴露的争夺战之中的激情。周克从未来的岳母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的变化,使他的心一凉到底,再也提不起那种青春年少的激情和梦想了。
这是一篇能够引人深思的小说,深思的不仅仅只是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更是普遍存在的人生和世道。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和周围,悄然走近我们自己生活的领地,改变着我们的激情和性情。小说的深刻不在于思想传达的力度和角度,而在于引发深思的程度和限度,更在于这种引发深思的深度和广度。李德南的小说成功地达到了这一目的,贴近生活而又虚构生活,在现实和虚构之间,提出引发思考的问题,却并不给予一个确切的答案。这是一篇小说成功的关键。
《遍地伤花》的语言流畅,毫无阻滞。故事的叙述娓娓道来,颇为精巧而细致,仿若雕琢的玉器与打磨已久的陶瓷,光泽柔软,触感细腻。倒叙的结构显得无来由却处理得颇为恰当。小说的成功更在于作者能够把握所有的故事素材,熔为一炉,然后重新挑出其中的一根主线,旁涉其他,芜而不杂,杂而不乱。可以期待李德南此后的小说,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突破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