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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小刀原创小说在钢轨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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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其实你有个哥哥……母亲后面还有半句话,我没听见。我将全部的注意力和目光一起投射到屋檐:一只蜘蛛正旁若无人地织网,它屁股里吐出的丝就像母亲手中缝衣服的线。
我说,网网网。我总喜欢大惊小怪。母亲对此很是讨厌。你看,母亲又皱起眉头来了,又皱起来了。
我忽然记起什么,我说……母亲没有听见。我什么也没说,母亲当然没听见,就算我说了母亲也不会听见的,因为火车来了,火车一来,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淹没。
其实我想问母亲我没听清的半句话是什么,现在我不想问了,就算问了母亲也不会回答。火车一来,母亲就变得失魂落魄如临大敌。我就不一样了,我喜欢看火车,跟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样,挥舞着手臂追着火车奔跑,像送别我们的亲人,一直到火车跑得没影儿。所以火车一来,我就跑出去了。
回来,回来!母亲在后面喊。
搞不懂母亲为什么那么讨厌火车。
铁路边。一些孩子跟着火车跑了好远。小山被一块石头绊倒了。他没有哭,爬起来继续跑。
我开始笑起来。
这次我没有跑,他们都跑到前面去了,我又追不上,还跑个屁啊。
我从铁路围墙的缺口处爬到了围墙上。我能看到铁路远远地逶迤而来,越过田野越过村庄,然后再越过田野,然后就钻进烟山里去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这很扫兴。我从围墙上跳下来。
我很意外地看见哥哥。
哥哥坐在钢轨上,神采奕奕,太阳给他镶了个金边,就像《西游记》里的神仙一样。
我问哥哥,火车钻进山里,然后到了哪里呢?
哥哥说,然后又从山那边钻出来了呀。
那再然后呢?
然后又跑到其他村子里去了嘛。
那再然后呢?
你哪来那么多然后啊?!哥哥突然很大声地说。
我转过身,发现四下无人,就又转过来,对着哥哥大声地哭泣。
我跟小山和二狗子在铁路上玩石子游戏。母亲总会大老远地喊我的名字,好像我弄丢了似的。
我气呼呼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母亲就已来到我跟前了。
我的小祖宗叫你别来铁路上玩你就不听跟我回家收拾东西到地里扯草去。母亲平时说话总是要紧不慢,这时就会像放连珠炮似的。
我乖乖地跟母亲回去。假如我不回去,母亲就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不懂事啦不孝啦什么地,甚至还 说“不想活了”。母亲撒起泼来,全村人都退避三舍,何况是我。
回到家里我就坐在地上哭泣,主要是不想扯草。我说,人家小山二狗子石娃都不用扯草,为什么总让我扯草?
人家种的地少。
为什么我家地那多?
人家有钱,就不用种地了。
那为什么我家没钱?
人家爸爸在外面打工挣钱呢。
那我爸爸呢?
你爸爸死啦。然后母亲就又哭起来
我就说好了好了,我去扯草啦。
二姑对我很好,她总是偷偷塞一些零花钱给我。
我不要,我说,妈妈告诉我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二姑听后很伤心,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只好把那钱塞进口袋。
二姑,我爸爸死了吗?
没有。二姑把眼睛睁得很大,将手搭在我肩膀上:你怎么能那样说呢?二姑将我的肩膀耸了一下:是不是你妈妈说的?二姑将我的肩膀再耸了一下。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二姑跟母亲关系不怎么好,我怕她们又吵起来,所以摇了摇头,然后再摇了摇头。
二姑说我爸爸在城里。
在哥哥面前哭,可是我没有眼泪。我真想把眼泪流出来啊,那样哥哥就会相信我在哭。流不出眼泪我就用手去揉眼睛,佯装擦眼泪的样子。
可是哥哥仍然无动于衷。他坐在钢轨上,就像一尊石像。
后来我停止了哭声,可是眼泪却流了出来。我背过头,不想让哥哥看见。我忽然不想让哥哥知道我在哭泣。我暗下决心,从此不在任何人面前哭泣。
我一步一步往回走,眼泪一直往下流,像两条蚯蚓悄悄地流过脸庞,滑落到地上。
我听见知了在不厌其烦地鸣叫。
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回头,是哥哥。
哥哥用另一只手为我擦拭泪水,脸上若无其事地笑着。
我甩开哥哥的手,径直往回走。
哥哥跟上来。哥哥说,找我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不理他,我像他不理我一样不理他。
哥哥说,弟弟,你终于长大了。
我穿着一件红色背心,哥哥也是;我穿着一条黑色短裤,哥哥也是;我穿着一双灰色的人字拖,哥哥也是。除了哥哥比我高出一个头外,我简直就是哥哥。
我踩在左边的钢轨上往前走,哥哥在右边。哥哥像走在平地上一样健步如飞。我走在上面不得不张开双臂,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我看到我的影子,左摇右晃的影子。我的影子像一只黑色的鸟,拍打着翅膀然而却无法起飞。
哥哥摘一片树叶,放在钢轨上,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树叶上。
哥哥说火车马上就来了。
哥哥从钢轨上跳下来,我也从钢轨上跳下来。
我看到我的影子,可是没看到哥哥的影子。我问:哥哥,为什么你没有影子?
我的影子在你的影子里面。哥哥接着说,火车来了火车来了。
我顺着铁路顺着哥哥的眼线望过去,一分一秒地期待着火车的到来。
远远的,火车就真的来了。
想起我家可怜的老母牛。它在铁路边上和它儿子无辜地吃着草。我在一旁兴趣盎然地玩石子游戏。小牛很调皮,吃一会儿草就东跑西跳地。它跑到我跟前,趴在地上,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不时地东张西望,扇动着稚嫩的耳朵赶苍蝇。
我听见火车地轰鸣,没多一会儿,火车像一条蛇从烟山脚下扭了过来。
小牛定定地望着火车,接着朝火车飞奔而去。
火车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
老母牛翘首呼唤小牛,可是它的声音也被火车淹没了。老母牛也朝火车方向飞奔过去。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母亲说不能到铁路边放牛的。
远远地,我看见小牛站在铁路中央,好奇地看着迎面而来的火车。老母牛跑到跟前时,火车已飞驰而过了。
我家可怜的老母牛就发疯般地一头撞向火车。
远远地,看见那个洞,黑色的洞。
我沿着铁路往前走。我不能回去,回去母亲会揍死我的。我家的命根子死掉了,那么多的地用什么来耕呢?这不是我想的问题,这是母亲想的问题。我想的问题是得赶紧离开这里,不让母亲找到,不然真的会被揍死的。
前面是个洞,黑色的洞。火车一头扎进洞里,不知去向哪里。我回头,村子远远地,隐约看见几户零落的人家。通常这里是没有多少人来的,洞上面就是烟山,大人说烟山有怪物,吃人的。我的骨头一阵阵发凉。可是我无路可走,只有走向那个洞。我幻想那里有一线生机,那里是另一个世界。铁路就通像另一个世界。
走到洞口,我真的看到了一丝光亮。阴冷的风从洞里扑面而来,我在这个春天并不很寒冷的句号上打着寒颤。我想有光就会有太阳,有太阳就不会寒冷。
我朝那光亮走去,我朝黑暗走去。
哥哥说,钢轨的尽头就是城里。爸爸就在钢轨的尽头。
我说,哥哥,里面有鬼呢,妈妈说的。我说,哥哥,我怕。
哥哥一路往洞里走去,一句话都不讲。我看不到我的影子,也看不到哥哥的影子。我听见“我怕”的回音在山洞里颤抖。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阴风一如既往,在这个夏天我开始感到寒冷。
忽然很想母亲,想母亲在洞外面的呼喊。我想母亲如果再次来呼喊,我就像上次一样出去,像上次一样喊出无数个“妈妈”。我想母亲也会像上次一样抱着我,像上次一样回家做好吃的,只要我不去那个洞里,牛死了都没关系。
洞的尽头那一片亮光像一张白纸,一张越来越大的白纸。
鬼呢,鬼呢?母亲说有鬼的。我又想起鬼,我想鬼就在那白纸后面。我越接近那白纸就越害怕。但我咬了 咬牙,并没有哭泣。
我说哥哥,我想妈妈。
母亲真的来了,母亲的呼喊从身后响起。
我说哥哥,我们回去吧。我回过头,发现身后也有一张白纸。
哥哥始终一言不发。哥哥就像一团黑影,我看见一团黑影向白纸飞奔而去。
我瘫软在母亲怀里。母亲温热的眼泪在我脸上流淌。母亲抱着我一路往回奔,奔向身后的那张白纸。
我说妈妈,哥哥呢?
我回头望我的哥哥,我看不到我哥哥。
你哥哥死啦,你哥哥为了找你爸爸,跑到这个洞里被火车撞死的。母亲大声地哭出声来,你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再来这里,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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