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困者——我的大姐伊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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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郁葱随笔 |
2018年就这么过去了,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对我最为悲惨的经历,是伊蕾的突然离开。我一直回避这个话题,甚至在她离去之后,别人都在写回忆文章,但是我写不出来,那几天我只好在半夜里写微博,来宣泄当时的心态。我已经很久不失眠了,但那些天,我总是熬着:
“2018年7月13日19:50:非常震惊地得知我亲爱的大姐,‘冲浪诗社’成员,我多年的挚友,杰出的诗人伊蕾离世。我刚刚得到这个消息,我宁愿这是一个假消息,给伊雷的手机打电话,没有人接听。刚才给刘小放打电话,小放惊讶得失语,通话中我们几度哽咽。6月29号伊蕾给我来电话,问筹备中的河北诗会什么时候开,她说7月3号到16号要去旅行,我说去玩吧,等你回来再开。刚才李寒、韩文戈一直与我通话,我请李寒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程度,我宁愿相信这个傍晚什么都是假的!”
“2018年7月13日21:03:伊蕾,1951年生,早年下乡插队,后来当工人,期间开始诗歌写作。一组《独身女人的卧室》,奠定了她在中国诗坛的独特位置。’冲浪诗社’重要成员。后来伊蕾回了天津,在《天津文学》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独闯俄罗斯。之后在北京定居,收藏、画画,在798艺术园区生活得很‘艺术’,经常有电话打来。《伊蕾诗选》非常经典,许多国内的所谓诗歌获奖作品,与她作品的质量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伊蕾的诗和人有一种内蕴,气场强大,好似能推着你向后退。前一段我写了一组《示友书》,其中在《致伊蕾》中说:‘你无法躲避尘埃,/你也就从来不躲,/每到这个时候,/你柔弱的女性身体,/就变成墙了!’”
“2018年7月14日01:28:这夜,真难熬。朋友发微信,可什么也不想说,说不出来。就劝自己,待内心稍稍能够平复的时候,把经历中的一点一滴写下来吧。电脑里找到几张不同年代的照片,第一张是上世纪80年代‘冲浪诗社’的合影,前排刘小放、伊蕾、张洪波、郁葱、萧振荣、逢阳;后排何香久、姚振函、白德成、边国政。第二张是1995年我与伊蕾在石家庄的合影。第三张是2016年在北京参加作代会时与伊蕾的合影。这么深的夜。”
“2018年7月15日09:32:越来越觉得面对许多事情的无奈,一点办法也没有。前天到今天,一直想写些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写,也不愿意往远处想,倒是想起来这两年特别后悔的几件事情:去年在北京参加专家组审批中国作协会员时,给伊蕾打电话,她说:‘会散了到我这来,来玩一两天。’我急着赶回石家庄,就说:‘机会有的是,改天吧。’大概是去年2018年9月份的时候,天津的《汉诗界》出版了,她给我打电话说想和傅国栋一起到石家庄来送刊物,我说:‘你那么忙,别跑了,寄来吧。’今年6月的时候,我想安排在平山开一个诗会,把大家聚到一起,但由于会议时间冲突等原因推迟了。6月29号,她打来电话说:‘怎么样,会能不能这两天开?’她告诉我天津有一个女伴,很谈的来,一起出去好几次了。我说:‘挺好的,出去玩吧,7月16号以后等你回来再开会。’她说:‘这次见不了面就来我这聚,吃住都没问题。’这样的话,她对我说了不止一次。我与伊蕾也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如果这三次相约有一次成行,也许能够稍稍平复我懊悔的内心。”
1975年,在《河北文艺》举办的诗歌讲习班上我跟伊蕾相识,当时她还在邯郸2672工程指挥部当工人和广播员,我们一起长大,然后一起变老,我知道,她很少提“老”字。1984年我们十位诗人成立“冲浪诗社”,伊蕾是诗社中唯一的女性诗人。“冲浪诗社”是改革开放以来河北的一个重大诗歌事件,被誉为“新时期以来河北诗歌的骨架”,其中获得全国诗歌奖项的就有五人,这个诗社的成员几十年一直情同手足,情感非同一般。总觉得伊蕾多年没有变化,这个年龄了,她内心一直干净的如同孩子。她是一个时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是我们心中的“无冕之王”。
2016年我写了一篇随笔《我的兄长刘小放》,发表在《燕赵都市报》上,小放读了以后说:“郁葱,你要写写伊蕾。”后来我写了一组《示友书》,其中的之六就是“致伊蕾”,我觉得把我对伊蕾的理解都写进其中了。伊蕾刚离开那几天,许多细节在脑子里支离破碎,聚拢不起来,当时我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有一个完整的思路,让我把那些一点一滴的记忆都串起来,能够回忆起我心中真正的伊蕾。
2017年初,那一段时间总是记起几位多年的挚友,也许是有了些年纪,就怀旧了,于是就写了一组《示友书》,发表在《中国诗歌》2017年第8期,其中第六首是“致伊蕾”:
“我们那一代,和我一起长大的人,
你是其中的一个。
我和你,都只相信鸟的声音和绿色,
还有爱,它没有声音,
但是我们相信它,
用它叙事或者抒情。
这么多年,对于我,
你总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而面对你时,你异乎寻常地清晰。
相信爱,相信自由,
“没有爱的自由就没有所有自由。”
你觉得真的、至纯的是唯一,
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直到别人往你身上泼污水还是这样,
直到你伤痕累累还是这样。
总觉得你没有长大,
这个世界过于成熟,
就更显得你天真。
感性、简单、干净,
——你就是这个时代的羊,
狼们又能拿你怎样?!
有一些人,这一辈子让人相信,
世上真的是有干净的灵魂。
有的时候,连太阳都不暖,
这挺好,让我们学会了自己暖着自己。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还觉得植物的叶子应该一尘不染,
所有的花都有香气,
每一种声音都不尖利,
白天是晴的夜晚是柔润的,
早晨一定像孩子们那样真纯,
孩子们的衣服一定是新鲜的,
蔬菜和水果春绿秋黄......
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不是真的。
记得有一次见到你时,
你身上都是蔬菜的清香。
我知道,这么写你太柔软了,
你不是这样,但这样写更女人,
你比其他的女人,更女人。
智慧产生圣洁,无论身体在什么地方,
心一定在高处。
上帝看着你,他的创造物,
发现一切都甚善。
世事本平浅,华年翠盖都是一瞬,
恰如日夜,时而白,时而黑,
那黑被神灵轻轻一吹,就烟消云散。
忘记了哪位哲人说的:“但凡痴爱,都会被伤害。
痛苦、无助和茫然是这个世界的归宿。”
我们能有今天,都有着说不清的渊源。
世界越干净,我们才知道哪里最脏,
而年龄告诉我们,生活不需要那么紧迫,
所以,你如碎如裂的经历,
都显得那么优雅。
总觉得,你是一只倔强的,
在西伯利亚和渤海之间飞来飞去的鸟,
鸟是有尊严的动物,
它知冷暖,知黑白,知阴晴,知善恶,
甚至知道的更多,知道人的隐秘和人不知道的隐秘。
对于你,一个无与伦比的知性女人,
一个智慧的女人,
你那些经历啊!你经历了越多越智慧,
而我,恰恰相反。
所以,你对我说:人这一辈子,
就是为了能够看清这个世界,
如果总是看不清,
不是眼睛模糊,就是这个世界模糊。
你无法躲避尘埃,你也就从来不躲,
每到这个时候,你柔弱的女性身体,
就变成墙了!”
伊蕾离开后,我再读那首诗,竟然觉得,那是我这么多年对她理解的全部。幸好她看到了我写给她的这首诗,《中国诗歌》出刊后,我把这首诗发给了她,她回复了一个表情,还有她两幅油画的照片。
我一直有一个习惯,出诗集不请别人为我写序言,但是1990年我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生存者的背影》的时候,“冲浪诗社”恰好在石家庄聚会,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突然萌生了请伊蕾作序的念头。伊蕾说:“像你这样的人,还真不好写透。”我说:“你写吧。”伊蕾对何香久说:“香久,你是快手,咱俩一起写。”没过几天,香久就把序言寄给了我,文字不长,但相当精炼,就是诗集中的那一稿。文字不多,题目是《1990·郁葱其人其诗》——《生存者的背影》序言:
“何香久:读熟人的作品时,总会不知不觉的把他的声容面目一起读出来,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好像这个朋友就坐在你面前。可最近读郁葱的诗,却突然觉得这个熟悉的朋友有几分模糊了。那声容面目没变多少,而他的诗竟有一些认不出了。
伊蕾:我们这个年轻的朋友,不知在哪一天长大了。他成了一个轻松活泼的精神抑郁者,一个广交朋友又被朋友们所爱的孤独者。他对自己说:“当世界天真时,愿你成熟;当世界成熟时,愿你天真。”而这个世界天真得让你想哭,又成熟得让人窃笑。郁葱就注定了是一个天真的男子汉,一个成熟了的男孩子。他爱这个世界,又不得不与这个世界在另一隅对峙。
何香久:或许是这样的。我们这一茬人,共同的东西实在多得不能再多。差不多相同的人生际遇,差不多相同的幸运与不幸,一个人经历的一切,差不多一代人全经历过;一个人所感受的一切,差不多一代人全感受过。想到这一点,便足以令人活得尴尬。或许正是为了摆脱这种尴尬,郁葱便固执地开始了对自己的呼唤。
他不大跟人说他自己,熟悉他的人只知道他的一些大体经历: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穿上了军装。在冰天雪地的塞外,他握着一本薄薄的诗集取暖,想家,想比家更遥远的地方,一个少年的秘密从不开花。然后他写诗,写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如此而己。这段经历在履历表上仅有可怜兮兮的几行字。然而,有一件事把我深深触动了:
1986年秋天,我们一起在上海文学院做短期进修,一次,我俩同来沪的一位诗友在五角场的一个小酒馆里吃饭,邻座是一男一女两个军人,那个晚上,郁葱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吃。告别那个小酒馆和那对军人的时候,他笑了一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那样的笑,好像在那个瞬间他再一次经历了他经历过的一切。
一个人的苦难,只有对他自己才是实实在在的苦难,而对别人,只不过是一个故事.因此,这个外表看起来很文弱,很娃娃气的郁葱,他心的一隅实际上早己结了茧子。
伊蕾:郁葱是一个温柔的反抗者,一个充满爱心的天生的叛逆。他说话的声音尤如天籁,没有经过人文异化的忠诚、狡诈、幽默、呆板、忧伤或者喜悦。他的声音是生命撞击在另一个生命上发出的自然的回声,这声音本身就使你快乐!当他皱起眉头,我像看一只小羊在生气;当他义愤填膺,我像看一头小猪在愤怒。他太无邪,太善良了,我不能相信什么会改变他。当他大笑的时候,我又像看到一个心灵幽深的智者,有许多神秘的东西在笑声中回旋,有许多无名的悲哀在汹涌着发出巨响。
何香久:郁葱爱这个世界,但爱的方式却与人不同。他似乎太挑剔,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物,他挑剔得甚至有些苛刻。他固执地寻找一种至善至美,他宁愿相信这种至善和至美是一种现实存在。因此,他的性格中有些忧郁,有些脆弱,甚至有些偏执,有时让人难以接受。
按他给人的印象,他应该写一些让人轻松愉快的诗,可他近年来的作品,却越来越体现着一种克服生命力中过于焦虑的成份,体现着一种恬淡的孤独以及对这种孤独的赞美。而对着熙熙嚷嚷的生存者的背影,他充满了迷惘和渴望。
诗人总是幻想自己的精神世界比世俗世界多一份主导的力量,总是幻想以自己的生命去呼唤大片的土地,让那些浮躁的生命回归到前生命的宇宙状态之中,使生命本身成为充满力量的存在。这种愿望无论如何太天真了,然而,郁葱这样的诗人们却乐此不疲地进行着这种尝试。
但即使是诗人自己,也无法超越宇宙的力场,人类比宇宙渺小,一个生命的个体又比人类渺小,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一个人对命运的反抗,最终恰恰是命运本身。这就像埃舍尔画的那条吮着自己的尾巴旋转的龙一样。郁葱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悲剧的存在,不啻他的诗,他的小说(如曾引起读者广泛注意的中篇《瞬间与永恒》)也反映了这种情绪。
伊蕾:这是因为他醒了之后,又必须清清醒醒地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更悲怆?!没有人能救他,亦不能自救。
然后,郁葱因此又陷入生存者无始无终的困惑。“得到一瞬就得到一生/得到一生/其实只得到一瞬。”如何真正的活着,这是一个问题。一个悲剧群体中的人物,时刻准备着做出自由的选择。
何香久:当我们必须让自己的灵魂躲藏在胰脏里的时候,“语言便成为精深玄奥的深渊。”郁葱说他写诗仅仅是为了宣泄,或是由于某种符号需要传递,但破译这种符号却实在需要某种难以名状的体验。
诗是一种可怕的文体。它自身即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诗人的地位恰恰是最可怜的。他无法把世界分解为任何一个可以发生或者不会发生的事实。所以,郁葱才说:“在一切都变得很轻的时候,只有心,承受着超量的负荷。”“只去感觉就够了,不需要注释,其实误解生活的是生活自身。”
伊蕾:是的,郁葱发现天空、雪、雨、名字、语言做着种种暗示,当他陷入思考,又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得不痛苦地解剖自身,以求答案。地球像一个怪圈,肉体凡胎无法逃脱。老庄哲学安慰他,现代哲学打击他。已知走不出地狱般的迷宫,他仍然选择了走。走啊走,看看宇宙看看手,看看朽木看看朋友,不断地发出他的天籁之声。(1990年5月天津——北京)
之所以完整引用这些文字,是因为这是我出版的十几部诗集中唯一有序言的著作,也是我认为最能把我说透的一段文字,这些年,有不少朋友为我写了评论,有长有短,都很用情,但坦率地说,迄今为止,对我的心理状态、性情和写作思维的理解上,没有人能超过这个序言。其中的一句“愤怒的小猪”成为我的绰号,被朋友们一直叫到了现在。
2006年11月郁葱、伊蕾在第七次作代会
1975年认识她的时候,她不叫伊蕾,叫孙桂珍和孙桂贞。1979年的时候,时任《河北文艺》编辑部诗歌组组长的王洪涛先生在保定易县西陵主持召开诗会,当时的西陵文管所所长的陈宝蓉先生晚上在泰陵前给我们讲故事,讲到一些灵异情节的时候,吓得伊蕾惊声尖叫,那时候的伊蕾,的的确确就像一个孩子,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1984年11月,“冲浪诗社”在石家庄北马路19号省文联宿舍聚会,当时的省文联是五排小平房,办公室兼宿舍,我和刘小放是邻居,我拿了两瓶刘伶醉酒,小放嫂子炒了几个菜,那次张洪波和白德成喝的伶仃大醉,伊蕾也喝了不少酒,自己跑到门外边坐在石阶上抽泣,我爱人安俐听到了哭声,赶忙跑出去问她怎么了,小放也跟出去了,伊蕾什么也没有说。隔了很长时间,我又跟她谈到了那天的情形,她说起了自己的一次情感经历,这场经历让伊蕾刻骨铭心,也让她身心俱疲,那个时候她二十几岁,在邯郸2672工程指挥部工作,她是一个把爱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的人,其他的,包括婚姻、孩子、家庭,都不是主要的。她有一段凄美而痛楚的初恋,并倾心为之付出,但是结局近乎悲惨,然后她几乎垮掉,在单位心境也很不好,只有她的女友陪伴着她。我时这才知道,她身上背负了那么多。她的好多经历是心里的事,不能说出来。伊蕾是一个纯净的人,内心一直像个孩子,一点也不芜杂。
伊蕾刚离开那些天,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跟伊蕾这么多年交往的片段:1975年我们一起参加《河北文艺》的诗歌讲习班,当时住在石家庄地区招待处,也就是现在的颐园宾馆。我是和我们部队的一位战友一起来的,因为我的这位女战友是伊蕾天津的同乡,就跟伊蕾住在了一个房间。那天晚上,我们参加会议的几位年轻朋友出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聊天,一直走了几十里地,从住地走到了石家庄附近的郊县获鹿,第二天凌晨才回到宾馆。在那次会上我认识了刘章、刘小放、村野等等。1983年1月,《长城》丛刊在廊坊召开定稿会并以显著位置和篇幅推出“河北青年诗人十一家”,当时伊蕾调到了廊坊地区文联,我们到她的单身宿舍里聚会,那天喝了不少啤酒。回石家庄后,她给我打了很长的电话,只是重复着:“他们凭什么。”我知道她在廊坊遇到了很难的事,伊蕾调到廊坊以后,有一段不是情感的情感经历,让她心里很不快,当时她去廊坊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离天津的亲人更近一些,所以那段时间,她心情很压抑,很郁闷。我知道那个世俗的环境不适合她过于个性的性格,在那里更显得她卓尔不群,对她说:“我去找他们谈谈,他们不能这样。”还好,那场波折很快就过去了。1985年5月的一天,伊蕾到石家庄,告诉我是来领取一个文学奖项,但是临近颁奖又接到通知,她的奖项被取消了,伊蕾就来省文联找我,我问她:“怎么办?”她说:“有什么怎么办,我来看看你们就挺好。”我们说着话,完全忘记了那个什么颁奖,那个会跟我也没有关系,就跟伊蕾一直聊天。1986年我们编辑“冲浪诗丛”,她把稿子寄给了我,当时厚厚的稿纸全是她的手抄稿,稿子放在印刷厂,就没往回拿。现在回想起来,怎么当时就没有留下来。
1987年《人民文学》第一、二期合刊发表了她的组诗《独身女人的卧室》,受到一些人的指责,作者和责任编辑承受的压力都很大。我对伊蕾说:“别在意,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就是要你马上寄一组诗过来,我发在《诗神》上。”《独身女人的卧室》出版以后,她给我寄来了一本,扉页上写着“送给亲爱的小猪”,后来这本书被其他朋友借走,我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就给她打电话说:“《独身女人的卧室》让我搞丢了。”她笑了,说:“我再给你寄。”于是又在扉页上写了一段话以后,给我再寄了一本。后来借书的那位朋友把《独身女人的卧室》又还给了我,所以这部诗集在我手里有她不同时期送给我的两本。2000年10月,河北省作协在平山召开河北诗会,那天大家都很开心,晚上在我的房间,铁凝、伊蕾、张学梦、陈超和我一起畅快地聊天,说了很多的话,拍了好多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片,张学梦的头上和我的头上多出了两个小犄角,那是当时用相机自拍照片的时候,铁凝在张学梦的头上用手指摆了一个v字,陈超在我的头上摆了一个v字,中间的伊蕾看到后很灿烂地笑着,那时我又看到了伊蕾最初的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松弛纯真的笑。有的时候我一个人常面对那些照片发呆,那个时候我们还都年轻,那个时候的情感,是那么单纯真挚。2014年11月4号,伊蕾知道那一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些事情,就发来信息说:“烦了,就告诉我,我带你去开一片地,春种地,夏锄草,你的心就开了。”我对她说:“没事,我的心早就开了,那些杂草,被我锄的挺干净,其实心开了,那些草就没了。世上无大事,再多的芜杂,一风拂去”……
1992年10月,我在《诗神》发表了《困惑与抉择:面对经济大潮的诗人们》,记录了当时伊蕾的一些状态:“在全国颇有影响的女诗人伊蕾,一天深夜忽然从俄罗斯来电话,讲她已经到那里求学兼做生意,问她在那里生活怎样,她坦然一笑:“没问题。”那一段她情绪极其热烈,经常半夜打电话来,一说就说很长时间,她说就是想说说话。我说国际长途很贵的,她说在俄罗斯很便宜。然后,她静了下来,收藏了许多俄罗斯著名画家的油画,她也开始画画。从俄罗斯回来的时候,伊蕾经常带一些小礼物,俄罗斯套娃、木质的笔筒什么的,非常精致,直到现在还摆放在我的书房里。当时有一些文学作品描写去俄罗斯经商的艰难,我问她是不是,可能当时我的两眼紧盯着她,她对我说:“你别那么看我,从我的身上你看不出来。”《诗选刊》2014年第8期上半月刊和下半月刊同时刊出了纪念“冲浪诗社”成立30周年专号,其中我写道:“总觉得她多年没有变化,纯真、稚气、率真,优雅。”
伊蕾在武安2672工程指挥部工作和在鲁院、北大作家班学习的时候,来石家庄参加会议返回,我就用自行车带着她或者坐8路公交车到车站,买好站台票把她送进车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看着她消瘦的样子,我对她说;“别太忧郁,我们都是这样的性格,不好。”她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有一点儿做起事来不管不顾的,你不是。”现在回想起来,她从二十几岁的时候,说话就很成熟。那个时候火车慢,路途长,就在车站给她买点吃的。有一次她回北京的时候,突然对我说:“郁葱,我觉得自己现在特别的不堪。”我不知道当时她说的“不堪”是什么意思,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知道,她的内心依旧很凄楚很凄凉。每次我去送她,她总是自己拿着包,我说:“我来提。”她不让,我就问:“那我来干什么?”她说:“我不记得路,你看着我,别让我跑丢了。”我说:“也是,老边和老萧让我看着你。”老边是边国政,“冲浪诗社”的社长,老萧(萧振荣)是我们的兄长,他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开玩笑说:“孙桂珍有时候恍恍惚惚的,郁葱你得把他看好了。”有一次我和她等公交车的时候,她一定不让我再往火车站送,说:“安俐还等着你吃中午饭呢。”拧不过她,我就等这一趟车走了以后,又赶快坐下一趟公交车去找她。“冲浪诗社”这十位诗人年龄有很大的差异,做人做事作诗的风格都不同,但是这些人一直像是一家人,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感。我一直保留着当时“冲浪诗社”聚会时伊蕾随手写下的一张小纸条,对
“冲浪诗社”
十位诗人分别做了评价:“平民诗人刘小放、蓝色诗人何香久、囚徒诗人伊蕾、纯真诗人逢阳、希望诗人边国政、青春诗人白德成、大地诗人姚振函、石油诗人张洪波、幼童诗人郁葱、弥勒诗人萧振荣。”伊蕾实际上是在勾画这些诗人的特征,这里面有的严谨,也有的是在戏谑调侃。说自己是“囚徒诗人”,是说在情感的世界中,她一直像个囚徒;说我是“幼童诗人”,是说我总也长不大的性格;说萧振荣是“弥勒诗人”,是说他心眼好,也是调侃他圆圆地鼓起来的肚子……这么多年,“冲浪诗社”的成员情谊深长,边国政、刘小放、萧振荣都是她的兄长,姚振函是她的同乡,振函生病期间伊蕾几次给我打电话说要去看他。我和张洪波年龄比她小,把她当成大姐,把她当成亲人。“冲浪诗社”成员独特的关系,独特的艺术追求以及他们各自的创作成就,我觉得至今依旧是诗坛的典范。重新从笔记本里翻出那张纸条时,它已经发黄了。
2012年左右,她的生活基本稳定下来,但总是频繁搬家,她对我说:“我不想住在一个地方,我也不想留房子。”我对她说:“我想把你重新拉回到诗上来。”于是草拟了一个答问,题目是“这颗心总不得安宁——伊蕾访谈”,想对她做一次访谈发表在刊物上。那些问题包括:
“1、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诗创作的?是什么触动了你的创作灵感?其实这么提问有些程式化了,还是换一种口吻好。我一直记着河北武安2672工程指挥部这个地址,这是我20岁时就记着的为数不多的地址之一。写到这里我想起一句话:生活是无尽的享受,包括痛苦在内。我知道那个地方一定给你带来了最初的幸福和痛楚,谈一谈吧。2、我觉得在我读到的你的几乎所有作品中,你都是在写自己。在雕刻自己的内心。这显然是最早觉醒的那批诗人的思维。前一段有一个问卷,问道:你认为朦胧诗人的成就是否被夸大了?你觉得朦胧诗人中艺术成就最高的是谁?我的回答是:“没有被夸大。艺术成就最高的是舒婷和北岛。还有之后的伊蕾,她的艺术成就和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很长一段时间被遮蔽了。”复述这段话我其实是想更深的看到你的内心世界,我觉得写诗就是要写自己。是吗?3、我想用我理解中的一些词汇来描绘你:感性、稚气、纯粹、良善、天真,理想主义,内心纠葛而洁净,我对别人说:伊蕾一直是这样,无论时间和外在给她多少风沙和尘埃,她的内心依然是那么洁净和单纯,我喜欢这样有些孩子气的性格,因为这与我的状态相似。别人如何评价你的性格?你的理想主义的性格对写诗有多大的影响?4、2006年11月开作代会时我们在北京六里屯的咖啡厅里见面,你带来了几位朋友,他们从事着不同的职业,我很欣赏这种交友方式——交其他行业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多吗?他们读并且理解你的诗吗?5、你怎么看待中国百年新诗?6、能不能告诉我你曾经的一个梦想?7、你认为当代中国诗坛能够出现诗歌大师吗?8、毫无疑问,“独身女人的卧室”将以她的冲击力和语言魅力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永恒的一笔,这组诗发表后引发了一场风波,谈一谈当时的情形以及之后给你带来的影响吧。8、到俄罗斯之后,你收藏了许多顶级的苏联画家的作品并在后来自己也成了油画家,我想知道你那时的经历和心境。9、你讨厌什么样的诗人?为什么?10、别瞒我,我知道你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谈一谈你的情感经历。11、你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抑或俄罗斯文化对你的创作哪个影响更大,这是个老问题了。或者说,在东西方文化的互补上,你有什么成功的实践?12、你孤独吗?有的作家像心理孤儿,内心很孤独,你呢?13、想起了意大利诗人维尔码·克斯坦蒂尼的话:“我们所喜爱的诗歌改变了我们。我想,文学改变了个体意识,但并不一定以集体艺术的方式进行,也未必能够振兴整个社会。然而,从长远来看,个体意识可以逐步改变思想,这就是诗歌所能做的。在我看来,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写诗的原因。”我想我们都会认为他说的是准确的,你以为呢?14、停笔了一些年后,伊蕾的名字又出现在许多诗歌刊物上,这样的回归让人高兴。觉得这一定是你诗歌创作的第二次高峰,尤其是我见到《伊蕾诗选》之后?谈一谈《伊蕾诗选》以及你最近的诗歌写作吧。有什么计划?15、对于诗或者其他,你还想说些什么?”
记得一共是25个问题,实际上蕴含了我对她的理解,发给她以后一直没有回音,我就又给她发信息:“伊蕾:这些问题是我临时想起来的,可以更改,可以添加,顺序可以变化。就是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的越深入越好。”她回信息说:“我想最近我们该去一趟长春,找张洪波,在那里好好聊。要不然你就来北京吧,我们聊,聊两天,内容比你的提问要丰富多了。”张洪波是一个心宽的人,这么多年我与他形同手足,知之甚深。他为人为诗大气、超然,没有掩饰也绝无虚华,而且做事特别专注。我办《诗选刊》,就请他来主持下半月刊,张洪波就把当时的下半月刊办的内容、印刷、装帧极其品位,很有学术价值。洪波的理念是要办就办的不可超越,这跟其他没有关系,跟心有关系,许多时候一个人的好是天生的,别人学不来。张洪波一直邀请我们去长春,我知道伊蕾一定是想去那里看看张洪波,也在那里说说话。但是由于当时刊物编务繁忙,我总是拖着,一直没有能够成行,这个访谈一直到伊蕾离开,依然没有完成。而且,不知道多少朋友去过她在北京的画室,我竟然一直没有去过,是的,一次也没有去过,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实在难以置信。前些天在电话中跟张洪波聊起这些往事,我说:“那些年,非常专注地编刊物,忽略了朋友之间的相互来往,总以为还都年轻,还不需要互相依托,还有很多的时间在一起,这也是伊蕾离开之后我最为后悔的一件事。”
上面说过,参加第七次作代会之后,我写了一篇《第七次作代会的影像和故事》,发出后,伊蕾看了那些照片和那些文字打电话说:“看你那么老成,不像原来的那个孩子了。”我说:“正常,早就不是孩子了。”她说:“谁长大了,你也别长大,那多没趣。”红尘事,若浮云,2018年7月17号上午,我给张学梦打电话,倾诉我内心的烦闷,学梦问我:“郁葱,你有命运感吗?”我说:“有,原来没有,现在有。”学梦说:“好,这就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实际上一直到伊蕾去世的时候,她的生活,她的居所,她的心灵,她的情感,都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归宿。去天津送伊蕾的路上,我对刘小放说:“我大脑晕晕的,不知道白天黑夜。总是流泪,但是没能哭出来,我觉得我应该哭一场,如果我什么时候能够大哭一场,可能这个坎就过了。”
叙述这些的时候,我的内心已经相对理智了。我感慨草们树们花们的枯荣,它们或盛或衰,是固有的天数,天地若在,就是这样,谁也不能改变,什么时候也不会改变。这时候,我想起了伊蕾的组诗“被围困者”,于是,我把它作为了这些文字的题目。
在一个深霾的暗夜,我读到一段话:“我们每个人能有今天,都有他说不清的各种渊源。剥去外在的那一切,再回到暗夜中去,我们就会发现,四千年前开始的故事,昨天刚刚结束。现世的每一分钟都是四万年历史的结晶,人们飞虫般飞向死亡,寻找归宿,这其间的每一片刻,都是窥视整个历史的一扇窗户。”
这段话,在《天使,望故乡》的开头,作者是托马斯·沃尔夫。
2018年12月20日于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