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叔并不是我真正的叔叔，隔了十八道湾才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原先并不来往，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我们家渐渐亲近起来。

我第一次认识他是在我们家里。当时正逢春耕大忙时节，农民们急于买耕牛和化肥，纷纷信用社借款。一到这个时候，在信用社工作的父亲就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在家里还要办公。为了借到钱，为了借到钱，庄稼人也总不忘带一些礼物土特产什么之类的。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在一旁倒茶递水。

那天，借钱的人来了一拔又一拔，我也一直在旁边服务着。忽然，我发现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始终没有动。这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光着脚，额上有一块明显的疤痕，特别大。

我挺纳闷。别的人来借钱的时候，总是嘻嘻哈哈地进来，唯唯诺诺地说着好话，高高兴兴地借着钱回去。怎么他……？我也没有多想，便忙着倒茶敬烟了。

等到最后一批人走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父亲在忙着检查账目。我正要走，发现那个人还在。

他慢腾腾地立了起来，缩手缩脚地挨到父亲跟前，嘴唇动了几下，才发出一声象蚊子叫一样的声音：

“二哥……”

父亲没有听见，仍然在忙着算账。

他鼓了鼓勇气，又叫了声：

“二哥！”

这回声音提高了八度，连我也吓了一跳。

父亲忙抬起头，看了看他。

“你有什么事？”

他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弯下腰凑到父亲跟前：“二哥，我，我想……，”

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小包东西来。

“二哥，我，我……没有什么东西，这点芝麻……”他把手上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递过来，“就算我的一点心意。”他脸上堆着笑：“刚才人多，我不好意思拿出来。”

父亲忙说：“你借钱尽管来就是，还带什么东西，你的家境我又不是不晓得，钱我借给你，这个你带回去。”

说完，把小包递了过去。

“不，不，不！”他像碰到一块炭火一样把手缩了回去，“你要是这点东西都不收下，就…就是瞧不起我。”

他激动得连额上的疤都发亮了。

终于，他借到钱走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他是哪里人？”

父亲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他是对面小河湾人，跟我们一个姓，家里穷得叮当响，头上的那块疤是前年生产队打平伙，他和别人为争一碗肉弄的。”

从此，我便对疤叔有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我上了大学，家乡的事也就渐渐地不甚了解了。

有一年春节回老家，在车上听一位同乡说疤叔跟几个人合伙办了一个小厂，生意很兴旺，还说疤叔能办起厂，主要是我父亲帮了大忙。

过了几天，疤叔和另外几个人来给父亲拜年，一见到我，就惊喜地嚷道：

“哟，大侄子回来了！”

我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疤叔，一身毛料制服，脚上穿着一双毛皮鞋，人也长胖了，额上的那块疤也显得油光光的。

我递上一支烟，疤叔忙不迭地接了点燃后猛吸几口：

“好烟！香！啧，啧，到底是省城的香烟，真货！我们哪里抽到这样好的烟。”

说完，他转身把带的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几瓶酒，几条烟和几盒点心，笑着对父亲说：

“老哥哥，今年你对我们太关心了，要不是你，我的厂哪办处起来哟？这点薄礼，拿出来都让人笑话，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了。”

父亲把礼物收下了，接着便留他们吃饭。

酒过三巡之后，疤叔的话多了起来：

“老哥哥，你真是有福之人，几个侄子、侄女都有出息，钱大把地往家里挣，说真的，在这一块儿，有哪个还能比得上老哥哥你哟！”

父亲面带微笑地听着，

接着，疤叔倒了一杯酒，走到我跟前，

“大侄子，我敬你一杯，在我们这块儿，就出了你这个文人，是文曲星下凡，嗯，在古代叫金榜题名，哎，进士！别看你戴一付眼镜，那不是坏事，旁人想戴还戴不上呢。”

我有些惶恐地站了起来，他毕竟长我一辈呀！

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又回到老家。家乡人都说疤叔发了，果然不假，在街上我碰到疤叔，只见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西服，披着一件呢大衣，正在指手画脚地和别人说着什么。见到我，笑着点了个头，打了招呼：

“你回来了，听说你分配了？”

“嗯。”我简单地答了一句。

接着，我抽出一支烟递过去，中途，被挡了回来。

“抽我的吧，美国良友的。”

那时流行抽外国烟，最好的就是美国“良友”牌的。

我尴尬地缩回了手。

疤叔没有注意到这些，一边点烟，一边对我说：“你别看这烟，五块多钱一包，你虽然是个国家干部，不一定抽得起。”

我那时工资才二十几块，确实抽不起。

“……公家人什么都好，就是钱不多。现在的社会有钱就好办事，没有钱就得求爷爷拜奶奶，没有钱谁也不跟你结交，站在人家面前都比人家矮一节，你叔叔我算是看透了。今年我小搞了万把块钱，盖了一幢小楼。天天来人，酒瓶都喝了一大堆。”

说到高兴处，疤叔额上的疤红得发亮。

我听着，听着，最后也不知道疤叔究竟在讲什么。疤叔的声音模糊了，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

“过几天到我家里玩玩，我有几瓶好酒，不比你家的差，我们好好喝喝。”

说完，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起来：

“疤叔真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得意忘形，也知道当初是什么样子！”

“唉，有钱气就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