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中篇小说:《由浅入深的寂寥》(三)(原载《北京文学》)

由浅入深的寂寥
(三)
陈新
3、
“罗莉是个瓜婆娘!”
一个大逆不道且如狼嗥的声音顿时把全班同学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美丽且和谐的早晨也顿时被这个声音搅得稀烂。
这是第二天一大早,罗莉在收到我们三个人的作文,以及全班的作业时,还多收到一份“礼物”,这份“礼物”一下子让她变得如母狼般咆哮。
“巫婆”收到的这份“礼物”是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正是:“罗莉是个瓜婆娘!”
这张纸条是放在教室讲台上的粉笔盒下面的——上午的第一节课便是语文课,她在翻开教案准备照“本”宣科,移动粉笔盒欲在黑板上写字时,便发现了这份厚重的“礼物”。于是便怒吼且凄厉地读了出来:“罗莉是个瓜婆娘!”
罗莉“骂”自己是“瓜婆娘”的奇怪的声音响彻教室这个小宇宙,摄魂挟魄得连先前在下面彼此说着悄悄话的同学,也惊得呆若木鸡。竟然有人敢骂威严且神圣不可侵犯的罗老师是“瓜婆娘”,这胆也忒大了!
成都人所骂“瓜婆娘”是啥子意思?用北京话解释便是“傻逼”,便是“二百五”;用普通话解释便是“白痴”,便是“蠢猪”;用武汉话解释便是“苕货”,便是“苕逼”;用重庆话解释便是“哈儿”,便是“哈逼”……
当“巫婆”翻到这张纸条时,可是气坏了,她马上停课,追查是谁写了这张纸条。自然,我、何涛平、洪仁涛以及班上别的被她收拾过的人便成了嫌疑分子。在重点怀疑我们的同时,为了避免出现冤假错案,她又要求全班同学一个一个地重新写“罗莉是个瓜婆娘!”的纸条,以便她核实笔迹,准确判定这张纸条到底是谁写的。
看到“巫婆”这个举动,我心里觉得她可真逗。你想嘛,一个人骂“罗莉是个瓜婆娘!”,就把她气成那样,哪知她还嫌没被骂够,还强迫班上每个同学都务必写一遍“罗莉是个瓜婆娘!”,重新骂她一遍……
她不仅逗,而且“瓜”。
当同学们就像搞选举一样,一人一票写完了“罗莉是个瓜婆娘!”的纸条后,罗莉开始了认真比对。比对的过程中,一个人又一个人被相继排除,排除到最后,只剩下了重点嫌疑对象何涛平、洪仁涛、李添伊和我。
很快,何涛平也被排除了。原因是他的字写得非常好,同时,他曾偷偷地给罗莉取“巫婆”外号这件事,被“巫婆”知道后遭收拾惨了,不仅请了家长,回家后还被父亲打得半死。
上语文课却偷偷地在课桌下用IPAD玩暴力游戏,并被要求写检查的“牛人”李添伊也被排除了。他爹是华阳市的文化局长,而“巫婆”的老公在市文化局下面的文化馆美术组上班,李添伊即便不满意“巫婆”,依他的性格,和他与别的同学拼爹的结果,他完全不用怕“巫婆”,更完全可能直接跟“巫婆”叫板,所以,他没必要以写纸条的形式来骂“巫婆”。你想嘛,要是换了别人胆敢在“巫婆”的课上玩IPAD,IPAD不被没收才怪。
排除来排除去,最后只剩下我与洪仁涛两个重大嫌疑人了。当“巫婆”拿着我俩的笔迹仔细比对的时候,同学们都几乎屏住呼吸等着“巫婆”宣判结果。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写‘罗莉是个瓜婆娘!’纸条的人一定在这两个人之中,洪仁涛、袁倩,要是你们俩中谁主动承认了呢,我就只让你请家长、扣操行分便行了。如果你们咬紧牙关不说,而由我公布出来呢,那你就得既在我上这节课时去打扫厕所,还得请家长,扣操行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如果知错不改,就是品德出问题了,明白吗?”
明白了!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当只剩下涛娃子和我的时候,我虽然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但其实内心却非常紧张。你猜对了,那张纸条是我写的呀!
说实在的,我真的很怕“巫婆”会对我怎么的。比如请家长吧,虽说不是第一次被请家长,我也敢肯定,这绝非是最后一次被请家长,但每请一次家长,就算不挨揍,我父母那个能吃人的眼神,也会吓得我大气不敢出。
除了请家长外,我还怕罗莉另一狠招——处罚学生扫厕所!
我算了算,发现罗莉很久没启用“扫厕所”这酷刑了,今天她重启此刑,想必真是被气坏了。这厕所多脏、多臭啊?我一个爱清洁讲卫生的美女,就算在打扫厕所之时没有将屎弄到身上,但扫完厕所身上也保准会遗臭一天啊!
唉,一朵鲜花插在人屎上啊!
想到打扫厕所的重任就将降临在自己头上了,我只能强迫朝好处想:这或许是天欲降大任于我,苦我心志,劳我筋骨?
当然,除了这个精神胜利法之外,我还得从坏事中寻找可乐点,用放大镜来寻找打扫厕所的诗意与愉快。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厕所谁离得了啊?“来前百步紧,出后一身松”,多愉悦身心啊!厕所虽臭,但小坐片刻便会放松意念,清闲一会即成造化神仙,这或许还是桃源胜地呢!
你肯定相信,当时我这个外表如同宋词婉约的漂亮女孩,脑海中在愤恨“巫婆”的阴毒,想着自己应该在打扫厕所时有着“茅厕里划船,粪涌(奋勇)前进”的气势的同时,还涌现出了一句非常高雅的名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当然,可惜的是,在“翠柳”面前,我与洪仁涛这两只黄鹂鸟可不是好鸟,而且很快,我心灵的窗户便会被大便的风景填满,演绎出现实版的“窗含西岭千秋雪”般的寒冷与无助,以及胃里波澜壮阔的恶心。
“罗老师,这纸条是我写的!”
就在我拼命地想象着打扫厕所的诗意及美好之时,洪仁涛却“自首”了。
但洪仁涛的“自首”差点让我以为幻听:难道这个背时娃儿也写了跟我写的内容一样的纸条?但不可能啊!如果是我写了,他也写了,那么“巫婆”就该看到两张写着“罗莉是个瓜婆娘”的纸条啊。就算洪仁涛是出于跟我的哥们友情,两肋插刀帮我,且他的字写得跟我的字笔法雷同,难分伯仲,可“巫婆”是何许人呀?这能让她那阴森犀利的眼睛出现误判?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巫婆”要求全班同学都去写一遍“罗莉是个瓜婆娘”以便她好比对找出真“凶”时,我刻意将字写成另一个风格,而正巧洪仁涛“英雄救美”站了出来,而且他平时写的字跟我的平时写的字看上去差不多,让我蒙混过了关?
不容我细猜,我的思索便被“巫婆”暴怒的声音给打断了:
“我就猜到是你,你真是太过分了!”“巫婆”走过来便朝着洪仁涛的后背抽了一鞭子:“你都长这么高的个儿了,还不懂事,还骂对你严格要求的老师,太不像话了!‘严是爱,宽是害,不教不管要变坏’的道理都不懂,你才是瓜婆娘!哦不,你才是瓜娃子!你给我滚出去扫厕所,放学后把你家长请来。”
虽然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那般无奈地想象着打扫厕所的“雅”,但当“巫婆”叫洪仁涛“滚”去扫厕所时,我内心还是一下子如同放下千钧巨石,长舒了一口气。
洪仁涛不怕请家长,也不怕扣操行分,自小便没娘的他被父亲宠得不行。倒是扫厕所,却让他觉得非常恼火,这是多丢人的事啊!相当于学生生涯中的“劳改”。
虽然洪仁涛被收拾惨了,但放学后我却拿他开涮。
“扫厕所恼火不?”
“不恼火你去试试?差点把我臭死了。”
“凡事如果美好地看待,便不会有这么恼火了,扫厕所也一样。”
说着我还给他强调起厕所的好来:厕所的气味虽臭,却是天地正气,表面渺小,而又实则伟大!因为它总是给人大开“方便”之门,且解决“后股”之忧。
“那你的意思‘巫婆’也是美好的?”洪仁涛听了我一番奇谈怪论后,反问道。
“当然,在我心中‘巫婆’虽然有时候特可恨,恨得我甚至想啐她,但就算她再差,怎么着也是一造粪机吧?怎么说也能给有机蔬菜制造营养作些贡献吧?这难道不是优点,不是她身上的美好?”
“既然打扫厕所在你心中这么美好,你为啥不去扫厕所?”
“我为啥要去?我又没胆子写那个‘罗莉是个瓜婆娘’的纸条。”
“哈哈,你还真能装!好吧,你继续装!”洪仁涛笑着说:“你知道的,我这人有洁癖,我最烦的事是进厕所了,而且明知道‘巫婆’在收拾学生时最损的招就两项,一项是去扫厕所,另一项便是请家长。你以为我真是瓜娃子?我可不是,这全都是为你好!因为那张纸条是你写的啊!你说犯罪嫌疑人只剩下你和我了,而我又没有写,那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啊?怕你受‘巫婆’折磨,于是我便自首了。”
我就猜到,在罗莉淘汰了其他同学,只剩下我与洪仁涛的时候,洪仁涛却站出来说是他写的,一定是这个傻小子在帮我。不枉没有妈的他从小在我家吃过多少次饭——虽然他在我家吃饭那阵子也可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好歹还算哥们!
然而,我却并不买他的账:“不错,我从来不否认我是美女,可你是英雄吗?你既然不是英雄,我要你英雄救美了?告诉你吧涛娃子,这可是一个巾帼大行其道的时代,所谓信‘春哥’,得永生。你都不怕‘巫婆’,我为什么怕?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了我,我为什么不羞辱她?但是你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破了我当花木兰的机会。花木兰你懂吗?就是那个没事把织布机折磨得‘唧唧唧’地痛苦呻吟了又接着‘唧唧唧’痛苦呻吟的花木兰,她是我的偶像,而且我从来都自认为我就是当代的花木兰。但是我磨刀霍霍向猪羊的英雄气却被你给盖了!”
我的一番故作恼火和鄙夷地责备,把洪仁涛弄得无所适从:“哦,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是我错了!”
其实,我虽然表面在训斥洪仁涛,内心却在感叹:这死娃儿真够好哥们的!这也不枉我父母和我对没妈的他小时候在我家一直蹭饭的关照。
没想到洪仁涛在对我认错以后,却又说出了一番话,以彰显他不是故意剥夺我当巾帼英雄的机会的:“开始的时候,我也真没那么崇高,真没想过要当救美英雄,但后来才知道自己竟然误打误撞地当了救美的英雄了。”
洪仁涛的话把我听得糊涂了:“你这话怎么讲?”

洪仁涛说着,从裤兜里拿出了那张纸条:“看嘛,这是李英东给我的,他将这张纸条拿了本想保护我的,却因没有及时告诉我,结果弄巧成拙,蒙在鼓里的我便莫名其妙地当了一回英雄救美的男主角。”
听了洪仁涛的解释后,我笑得几乎岔了气:“你可真是人至贱则无敌!运气霉了喝水都硌牙齿!还是我好,人至酷,天也助!羡慕我吧!”
笑够了后,我又表现得很生气:“我原以为你这样做是在帮我,还佩服你小人家挺有小小男子汉气概的,没想到你竟然也是只知道自保的俗不可耐的一个人!枉自我把你当哥们,当闺蜜。有句话叫‘坦白- 从 宽,牢- 底坐- 穿’,你今天当一只屎壳郎纯属咎由自取,活该!”
(未完待续)
作者陈新,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大通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