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去世,突然而然

洪烛已乘黄鹤去
陈新
一夜没睡好,脑壳有点痛。
敲击键盘时,我真没想到会为他写这样一篇文章。
这段时间为一部书稿的写作而累得寝食难欢,甚为疲惫,也在不时担心某一天自己睡去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也没关系,每个人毕竟都有大去之期的。但有关系的是,我怕自己再也醒不来时,会浪费了搞臭了自己所住的这套房子。
单身汉嘛,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活着的时候,偶尔发发微信,微博,也能让人知道还活着。如果某一天突然没有醒来了,估计也没人在乎自己的朋友圈中从哪天起谁还发没发微信,也不会关心那个谁的微博有没有更新。
毕竟朋友圈的情谊也就只是比路人之间的关系要多一个照面。甚至连跟路人似的照面也没有。谁会在乎谁某一天是否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除了至亲,挚友。
因而我这样的人,即使死了,也没人知道。可能死了臭了才能被人知道。不过当我死了臭了的时候,房子也便被搞坏了。我死就死了,倒也不足惜,但还要拖累一套房子,使之变成鬼屋,以及一套房子的左邻右舍,那就实在有些罪过。
因为忙,再加上全国的疫情,包括武汉的疫情都已经接近消弭,所以这几天看微信朋友圈的时候并不多。
昨天晚上,与一美女聊了一阵子关于文学的话题之后,见时间已晚,接近12点了,已做不了啥事,脑袋有点困倦,更无法继续写东西,便浏览了一下微信朋友圈,结果看到《北京文学》杂志副主编师力斌博士发的一条朋友圈信息:
“悼念诗人洪烛,他2018年还获得我们的诗歌奖(指《北京文学》奖),又翻了出来……”
下面的链接是《北京文学》优秀作品(2018年)公告。
看到这条微信后,我很震惊,便在他的这条信息的评论区问:“洪烛怎么了?”
他没有回复我。
兴许要回复同问的人很多,回复不过来;兴许这已经是多少人知道的事,没必要回复。
我继续往下划拉朋友圈信息,又看到了一条,也是师力斌兄发的:“一路走好!”
而链接是《诗刊》微信公众号所发文章的链接:《诗人洪烛去世∣洪烛诗歌选》。
这下才明白,洪烛是真的去了。
于是我在师力斌兄的这条微信朋友圈信息下留言:
“哎呀,2016年我跟他在作家出版集团食堂同一张桌子吃了几个月饭!
没想到他却突然去世……
洪烛兄一路走好!”
心情突然有一种难受。
之后,我也下载了洪烛的一张照片,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信息,以及新浪微博信息,所配文字内容也是:
“哎呀,2016年我跟他在作家出版集团食堂同一张桌子吃了几个月饭!
没想到他却突然去世……
洪烛兄一路走好!”
尽管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但是信息发出之后,还是很快有一些人回复三个祷告的手势。有的人还留言说,喜欢他的诗歌;有的人问是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死的吗?有的人说走得年轻了点,无常啊……
夜已深,怕多日没有锻炼的自己也突然大去,因而睡了。
然而往事历历,这一夜并没有睡好。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中学生时代便被评为校园十大诗人之一。1985年因之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后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除了诗作外,他还出版有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等40多部。其作品曾在日本、美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
洪烛获得过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萌芽》文学奖及《北京文学》《中国青年》《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奖项。
上纪世九十年代初,洪烛以写作青春题材作品出名,与汪国真、邓皓、赵冬并称“四大白马王子”。
尚记得2016年,我受邀为中宣部撰写一部反映我国文学艺术界成就、献礼文代会、作代会,名叫《召唤》的纪录片,因为居所甚近,便曾在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大楼下面的食堂里,与洪烛同桌吃饭一连好几个月。
这幢大楼可谓卧虎藏龙,多少说出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在这幢大楼里工作或出入。
要知道除了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在这幢大楼里以外,还有《文艺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小说选刊》《作家文摘》《民族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长篇小说选刊》等著名报刊社也在这幢大楼里。
中国文联出版社与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也在同一幢大楼,所以就餐食堂是共用的。
这个食堂里平常都卖什么菜,什么菜好吃,什么菜不好吃,我倒记得不太清楚。你想嘛,从四川过来、从小就吃惯了川菜的四川人再吃其他菜,能留下啥印象呢?
当然,我记得食堂有一位卖菜的大嫂是多年前嫁到北京的泸州美女,我打菜时候偶尔还要跟她用四川话交流。
在这个食堂吃饭,一直让我忘不了的是与我同一长方桌吃饭者。他们是洪烛、晓君、义风。
这不是一次同桌吃饭,而是好几个月同桌吃饭。我们当然不是同一时间到食堂的,但谁先到食堂打菜坐下之后,后到者都会在打了菜之后自动走过去,坐在一起,然后微微一笑,或说话,或不说话。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我们是说的话比吃的饭还多,笑的声音比喝汤的声音还响。
一张桌子只能坐四个人,四个人就是一个以饮食为契机情义围绕的温馨小天地。
也许彼此性格相近,有共同的话题,我们往往边吃饭边聊天,所聊话题除了文学江湖,还有人情世故,还有俗事风物,还有全球时势,甚至风雅故事。
因为相谈甚欢,往往吃完饭还不舍得离开。
其恋恋不舍之意韵,大有“君子谋道而不谋食”之感。
期间,洪烛多次劝我留在北京,说北京是大地方,是全国的高度,有利于我的文学发展,并为我分析了很多。还反问我,有单位愿意留你在北京,你却不愿意留北京,这多可惜?要知道有愿意留你在北京的单位,换了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但是,我最后还是回了成都。
小地方的人,习惯了桃源般的生活,恬淡,闲散,出门就面对阳光,面对清风,其实也是一种好。能不能发展,随意吧,只要觉得自己走路的脚步是踏实的,就值得了,无悔了。
洪烛写了很多诗,我也读过他很多诗。我喜欢读诗,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小小的写诗爱好者。
他的好作品太多了,数不过来。虽然记不太清楚洪烛兄那些诗的名字,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敬重。
他是一个为诗歌,为文学而甘愿舍去其余的人,甚至包括爱情和婚姻,这是生前的他对我说的。
甚至,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还不只一天,不只一次讨论过这个话题。我对他说,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要分开,生活中有个伴还是好,能够相扶相携。我的观点类似于《论文学的重要性与家庭的必要性》吧。
但是他却与我持有相反的观点,认为文学是忠诚的,文学是一面镜子,你对文学好,文学就会回馈你好。而生活中的伴,要讲究缘分,也不是必然。比如说,你想与之相扶相携,但人家没这个意思,你不是一厢情愿吗?你不是一腔爱意明珠投暗吗?他的观点类似于《论文学的重要性与家庭的非必要性》。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说真的,我觉得他的一些观点确实有道理,这是一颗细腻敏感的诗心对世事与人情的观察。他说现在好女人太少,而好女人也未必就适合做人老婆。还说现在的不少女人非常功利,非常势利,心计又重,还没啥修养。
洪烛其实是一个渴望爱情,也尊崇爱情的人。他所写隽永悱恻动人心魄的爱情诗不少,足见其真实的内心。他游沈园所写陆游与唐婉的爱情诗,打动了不少人,让不少人成了他的粉丝。
他很勤奋,差不多天天都在写作,都在思考,都在学习。没有写诗就在写散文,没有写散文就在写小说,没有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就在看书学习……这对少年名成的他来说,实在令人叹服。
他,一直在前进的路上,努力不辍。
洪烛的这种用功程度,跟与他同为少年就已成大名,且同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十大校园诗人之一,同被武汉大学破格录取的华兄一样。华兄虽然现在已经身居高位,公务甚多,但谦逊随和的性格未减当年,一说话满脸全是真诚幽默的笑容(有时候也一脸坏笑),且依然严格要求自己无论公务再忙,也务必每天要写1000多字的小说内容。
华兄,也是令我敬重者之一。
从北京回成都后,跟洪烛联系并不多。偶尔联系,也是通过微信。同时往往因为忙而相互之间在联系之时不过只言片语,意达即止。我们都明白,真正的作家之间的联系,并不是靠跑场子赚吆喝共鸣唱得以实现的,而是靠作品,靠读彼此的作品。阅读彼此作品的过程,就是心灵交流的过程。
去年底的某一天,突然觉得好久没有联系洪烛了,也没有看到他更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有点奇怪。正在这时,晓君在微信上跟我说事,于是我问她:
“洪烛最近怎么样?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跟他互动。按他的习惯,不应该呀,他挺爱发微信朋友圈的。”
“一直在医院,重症监护室。”
“啊?怎么了他这是?”
“脑溢血,第一次手术,第二次就一直昏迷……”
“我的天啊!”
“是在开会中,发病就送医了。”
“天啊,这哥们怎么这样?”
我对义风兄说,那你晚上在床上运动的时候,可不能用力过猛啊,要注意不要发生脑溢血。
他笑着说,我不会的。那样的事,都随着青春跑到老远去了。
我又笑着对洪烛说,你也是啊!你那么多女粉丝,可得管好自己,不能太激动。
洪烛大笑,怎么可能?我是单身汉,我只会见到诗歌才会太激动,我只对诗歌才可能用力太猛,我不会死在床上的。
我说,玩笑归玩笑,但义风兄说得确实有道理,早上起床的时候,确实不能一下子坐起来。我好像也从电视上看到过医学专家这样说的。
洪烛说,那是当然,还是义风兄的生活过得讲究,精致,我们都应该向义风兄学着点。
没想到,洪烛还真因为脑溢血而去世。虽然不是发生在单身汉的床上,算不得一语成谶,又谁知他在开会的时候也会发生脑溢血呢?
扼腕的同时,我为他庆幸:要是他的脑溢血是发生在家里的,那可怎么办?单身汉的他发病以后有谁知道?有谁能救助?
但愿他能够尽快好起来吧!
由洪烛想到自己,我也突然有些悲哀,在微信上对晓君说:
“看来我得快点找老婆了,不然自己有个病痛都没人知道。”
“哈哈,你是名义上没老婆吧?”
“我是名义上和实际上都没老婆。”
“谁信?”
“是真的!都想在微信上发征婚启示了,但是发了也没用。对了,义风兄最近怎么没消息了?”
“他到美国继承遗产去了,有自己的农庄。”
“还有这事?好吧,我到美国去的时候,就去找他喝酒。”
“去吧,你们感情深。”
“有合适的美女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呀,你看我怪可怜的。我也可以在北京生活、在北京工作的。”
“标准说说。”
“没什么标准,有缘分就可以啦,善良一点吧。”
“去让义风兄帮你找个洋妞吧。”
“那怎么可能呢?洋妞也瞧不上我呀!再说我也没有绿卡呀。”
“我觉得你好像无所不能啊。”
“这是在讽刺我啊。”
“有那个必要么?”
……
是的,本来四个好友天各一方,要想再聚其实都难,没想到如今洪烛去了天堂,义风又去了美国……
尤其是洪烛,是永远见不上了,早知道无论再忙,平常也该多联络……如今想来很是愧疚,也很是遗憾。
此文写完后,我发给晓君看,说这是对那一段回不去的时光的忆念,算是对已乘黄鹤突然而然的洪烛的一种缅怀吧。
她回复:
刚开始那段时间每次见到他同事都会打听,但每次问到的结果都是昏迷,后来就不问了,甚至也不想了,就觉得他虽然活着,他已经死了。
我骨折住院的前两天跟他同桌吃的最后一次饭。我们食堂的饭菜,你是吃过的,你是知道的,但我非常佩服他,每次都吃得精光。
这么好胃口的人,怎么会突然就走了?永远地走了?
比起昏迷,一直昏迷,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2020年是一个灾难之年,我对自己说,也对各位亲友说: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活着!
同时,特地对洪烛说:
到天堂不要再写诗了,太累!
即使要写诗,也不要用力过猛!
老兄,一路走好!
2020年3月21日于胜寒居
附洪烛诗歌几首:
桃花流水
青弋江的上游是太平湖
太平湖的上游是黄山
桃花潭的上游是桃花源
李白的上游是陶渊明
从桃花潭顺流而下,还是忘不掉那个人:
汪伦,是我上游的上游
他行吟的歌词已失传了
我听见的是李白的回音
被桃花染红的江水啊,捎来了欢乐
又带去了忧愁
桃花潭是青弋江最深的一段
因为一场离别而变深的?
总觉得岸上有人行走
一边唱歌,一边招手
青弋江是长江下游最大的支流
把送别的歌声一直带到入海口
汪伦,是一个人的名字
汪伦,又是唐诗里最温柔的一座码头
我愿溯流而上,不见蒹葭苍苍
只见桃花灿烂
汪伦墓在水一方,那是一座无声的琴台
上游在汉阳:伯牙与子期
是李白与汪伦的源头
我来得晚了,找不到知音:
高山流水,已变成落花流水
最美的情诗
再美的情诗,被刻在石头上
就变成了墓志铭
证明那两个相爱的人已死
诗需要写在纸上
刻在石头上,避免失传
爱情不需要,不需要一块碑
即使没有被写成诗
也会在空气中一遍遍地重演
即使刻在墙上,也会脱颖而出
从字里行间滋长几乎看不见
却又抹不掉的苔痕
那两个相爱的人已死
可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停止呼吸
爱情传奇
三十岁的陆游,爱着他二十多岁的表妹
不算什么传奇
到了今天,八百八十六岁的陆游
仍然爱着同样八百多岁的唐婉
才是传奇中的传奇
在沈园,你能感受到这种爱
无处不在。爱的疼痛
无处不在。那对青年男女的影子
无处不在
哪怕青丝已变成白发
黄滕酒已酿成黄泉,仍有按捺不住的野草
从那一堆黄土中长出来
《钗头凤》是一味灵丹妙药
使相爱的人长生不老
分离的人不再分离
要让爱情得以永恒,除了诗
还有别的什么秘方吗?
《钗头凤》碑刻
笔是硬的,字是软的
每一个笔划都酥软如春风
石头是硬的,心是软的
可泪水也能滴得石穿
诗人的骨头是硬的
他的柔情,从哪里来的?
天上的星辰是硬的,硬碰硬的
星光是软的
被星光缠绕的诗
同样也能缠绕住我的脚步
使我站了很久很久,不愿离开
诗人,如果我真的忘掉我是谁了
你能告诉我谁是我吗?
钗头凤
如果没有相遇,就不会有分离
如果没有分离,就不会有重逢
如果没有重逢,就不会有
比惊喜更难忘的忧伤
你今天的忧伤不同于以往:
自己的爱人,成了别人的新娘
如果没有爱情,就不会有故事
如果没有故事,就不会被传说
如果没有传说,你的朦胧诗
就无人能够读懂
本想在诗里埋葬她那不再属于你的影子
却使天下人都记住了她的名字
解读《钗头凤》
那是一双握住过又消失的手
留在你掌心的体温却没有消失
那是一杯曾经的美酒
变苦了,还是得喝下去
那是一个老诗人的眼泪
整整流了八百年
那是一篇写得最短的忏悔录
公开承认自己的一错再错
爱有对错吗?痛苦是付出的代价吧?
忏悔补救不了破碎的青春,落空的梦
可忏悔的爱,至少要好过彼此的不爱
沈园,是爱情的坟墓吗?
那些青年游客,来给老去了的故事扫墓吗?
即使爱情沉睡了,诗人还醒着
爱的痛苦,至少要好过彼此的麻木
爱情的遗产
沈园,也许是最小的理想国
只不过演示着理想的破灭:国王
与王后的分离,比玉碎宫倾更具有灾难性
每一对情侣都是一个理想国
只有时间才能验证:它是幸福的家庭
还是一个泡影?
那些失恋的人,脸上笼罩着
亡国奴般的悲哀
爱情常常只是两个人的理想
属于经不起磕碰的易碎品
所谓悲剧,就是让你看
它是怎么打碎的
当沈园成为需要买门票进入的公园
我们真在参观一个袖珍的爱情王国吗?
不,是在祭奠梦的废墟
那位伤心的国王,那位病逝的王后
并没有留下一个小王子
却留下一首名叫《钗头凤》的诗
作为理想国的遗产。直到今天
我们还在吃它的利息
陆游在沈园
隔着一堵墙,我就看不见你
看见的是自己涂写在墙上的诗句
隔着一个梦,我就找不到你
找到的是若有若无的柳絮
隔着一杯酒,猜不透你的眼神
隔着一条河,握不住你的手
即使只隔着一张纸,也没有了
捅破的力气
花园大得像没边似的
我分不清你在,还是不在?
分不清徘徊在此岸的,是另一个人
还是自己?
想念你是痛苦的,可谁能教会我怎么忘记?
隔着忘川,我还是忘不掉你
唐婉
你喊的不是柳树的名字
长发飘飘的柳树回了一下头
你喊的不是风的名字
东风还是回了一下头
你喊的不是花园的名字
花园把门敞开了
你喊的不是我的名字
走在花园里的我,还是回头了
你喊的是她的名字。她听见了
却没有回头的力气
比病更重的黄土,压得她喘不过气
知道是你在喊,却没法答应
其实你也不在了,可花园里
仍然回荡着你的声音
于是柳树、风、墙壁、我
以及更多的人,都知道了:
是谁在喊,喊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