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之不去的思念

­散文

原发《天津文学》2018年第2期

 

 

陈新

 

缥缈的场景，八月的某天上午，老家四川省南充市大通镇楼子沟大院子，晒坝一角。

积满岁月尘垢的青石板，组成了晒坝的稳重与壮阔。我和二哥在各安天命的石板上走来走去，铺晒维系悲欢的谷子和苞谷，续写朴实无华的生存故事。

这些经过掐指细算省出来的谷子和苞谷，是家里的精神支柱，有了它们，我们便有了在饥寒中坚强挺立的信心。然而潮湿和霉菌却让它们凝结成团，试图朝着令人灾慌的一面颓败，所以我们借八月威猛的太阳，翻出来晒晒，去掉它们身上的霉晦。

赤日炎炎，挥汗如雨，大家忙忙碌碌地将谷子摊平，让阳光平等地洒到每一粒谷物身上。

我很奇怪，我们家早已不在大院子住了，新家在荒僻的半山腰，离位于沟底的大院子还远着呢，怎么还在大院子的晒坝晒粮食呢？

我问二哥，二哥不语。

又问，沉默的二哥突然发火了：“你管得在哪儿晒！你干好手中的活儿不行吗？”

“我不过是问一句话，并不影响手中正干着的活儿呀！你凶我干啥呀？”

言来语去，莫名委屈的我与二哥吵了起来。

我这人从小就不能受气，尤其不能受蛮不讲理的气。

我觉得二哥突发无名火，可能的原因是之前他将谷子从家里挑出来时，没他力气大的我挑得没他多。

“我看你那样就是不想干活了！你要不想干活就滚一边去，但是你也别想吃饭。”

“我说过我不想干活儿了吗？而且你算老几，你凭什么不让我吃饭？爸都没说不让我吃饭，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吃饭？”

“我就有这个权利不让你吃饭！爸是没说不让你吃饭，可是爸都去世了，他怎么说不让你吃饭？”

对呀！爸去世了啊！家里还有谁比二哥权利更大呢？

我猛然一震，莫名地凄凉起来。妈去世早，那时我还未成年呢，而今爸又去世了，我受欺负时谁呵护我啊？

想到悲伤处，我竟然哭起来，哭出了声。

幽深悲寒处，我一下子醒了。

哭醒了，泪水嘀嗒着落到了枕巾之上，哗啦啦地湿了一大片。

这原来是一场梦。

梦是零乱的，没有条理的，但无依无靠的感觉却是千真万确的。

梦醒时分，时间走在2016年8月19日凌晨5时。而我，却身影寂寥地躺在远离故乡的北京市朝阳区农展馆南里中国作家出版集团院内一家宾馆的床上。

这个莫名其妙的梦，来自无意识。

我知道，自己又想父亲了；

或者，父亲又想我了……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一年半前的那个小满之日，父亲离开了我们，往生无牵无挂的天堂。

父亲走后，我的生活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从此形单影只，无论形体，还是心灵。

但是。梦，与父亲有关的梦，却并不孤单。

他时常来到我的梦中，慈祥依旧，声音亲切，笑容可掬。

可是，他带给我的快乐却并非是真快乐，而是梦醒时拂之不去的无尽的眼泪和悲伤。

有一天，我蓦然发现，自父亲离开我的那一刻起，疼痛，便植满了我的身心，植满了我脑海中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时间。

 

父亲复活了，无痛无疾，健康如没生病之时。

我很高兴，兄妹也很高兴。但上天有令，要让父亲无痛无疾快乐地生活，得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我们要保守他死而复生这个秘密。

死而复生，且无痛无疾，父亲很高兴。

父亲高兴，我们当然乐意保守他死而复生这个秘密。

但我睡觉时，却好像听到了父亲轻轻的呻吟。他所睡觉的地方跟我睡觉的地方仅一墙之隔，尽管他有意克制，但我还是听到了。

“爸，你怎么了？”不是说死而复生的父亲无痛无疾吗？

听见爸的呻吟声，我连忙敲门过去，问他怎么了。面对我的关心，父亲先闭口不言，接连几声问候后，他依然没承认他呻吟过，更没解释呻吟的原因。

在我还在想知道答案时，父亲却对我说：“你把我扶起来吧。”

于是我去搀扶躺在床上的父亲，依其意愿将他扶得坐起来。

然而，当我接触到他的手臂之时，却发现他原来很健康的手臂，怎么突然之间变得骨瘦如柴了呢？

看到父亲的这种瞬间变化，我心里难受极了，自责不已：难道是我泄漏了父亲死而复生的天机？可是我没有呀！我一直守口如瓶的呀！

找寻不到答案，焦急万分，我一下子便醒了过来。

原来，又是一梦。

我凌晨1时许才睡，3时许便被这个梦闹醒了，之后悲伤相伴，一夜无眠。

 

有时候，午睡也会穿越凌乱的时空，回到了青葱少年。

这天，父母亲在厨间忙碌，古木风箱拉得呼呼响。

我在屋外院坝里呼呼地睡，春阳温暖地覆在身上，很甜很美，惬意绵绵。

不一会，厨间传来声音，母亲唤我去帮忙做饭。

从酣睡中醒来，睡意惺忪，眼中是屋顶的袅袅炊烟，和屋前摇曳的枝叶。瞌睡被搅扰，心里有些小恼。没好气地问母亲帮啥忙？做啥饭？

“要不去街上饭店吃吧，我出钱。”

父亲微笑着看着我说：“我儿有钱就好，希望你今后天天都有钱，而且事业有成！”

话语间，似是时光在往复穿梭。本是少年，家贫如洗，何来“我出钱？”既有钱，该是时光已至当下。

对呀，我有钱吗？我能让父母享福吗？

纠结地琢磨间，突然从梦中醒来，猛然明白先前一切，不过是梦境中甜美却虚妄的时光。

先前是梦中醒了一次，此时是真切地梦醒。

窗外阳光清亮，现实明明白白，一种凄惶袭来，竟又遽然落泪。

总是怀念逝去的父母，回味昔年苦贫中的温馨天伦，牵挂父母在天堂是否安好。

在孤独中煎熬岁月的我，难道也被父母牵挂？

爸，妈，我好好的，生死不过有无呼吸，不要担心我。

近日不过感冒而已，右眼红肿如兔子眼而已。

孤独是一群人的狂欢，形单影只其实也是一种难得的宁静。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大早突然特别恶心，几次想吐吐不出。

如果连续三天我都没有新微信发出，证明我可能死了。

如果我死了，请不用给我烧纸，可以找昨天双桥子北京华联所售豆芽，可能有毒。

喝过藿香正气液了。仍然反胃，想睡一觉先。

请别打我电话，静音着。

让我好好睡睡，今天凌晨3点才睡的。

特告！”

 

这是我在2016年5月20日早上8：10分发的微信。

这天傍晚时分，我又发了一条博客：

“今天是5月20日，电脑和手机满屏都飘荡着荷尔蒙浓重或伪浓重的气息，但我一大早所发的自己可能死掉的微信，真不是发神经，也不是一道测试题。这是一种生命黑暗至极的微弱的呻吟。

在这个充满爱的日子里，没有谁愿意以咒骂自己死的方式来出测试题的。尽管，在网络及真真假假你好我好的生活中，真正的友情亲情爱情到底还有几分，真说不清。

我荷尔蒙也还在，依然强烈着，身体也倍棒，依然想当个好丈夫好父亲，但爱情早就没了。不是我想爱情没了，也不是我见不惯卿卿我我的爱情，而是爱情不知躲哪儿去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虔诚地瞪大眼睛寻觅着，处心积虑，不舍昼夜，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无影无踪销声匿迹的它。

也许今天将死未死的我，一大早的生命状态便如窗外晨昏颠倒灰蒙蒙的天空，是上天在给我出了一道测试题？或者明天就是家父往生天堂的一周年祭日，他在天上想我去陪伴他？或者身高七尺超没出息的我因他的去世哀思过度？抑或是自己为赶一篇急稿今日凌晨近3时才睡没休息好？可凌晨2时左右睡觉是我的常态啊，以往怎么就没有这么恶心，这么想吐，这么涕泪齐下头晕目眩，且到了垂死挣扎的程度？

所以，我猜可能是食物中毒。

昨天傍晚，我从双桥子北京华联所买的绿豆芽可能有问题。不过，既然此时我都没死，也许我猜错了，错怪了无辜的绿豆芽，而真正的原因是自己身体的某个零件在跟我闹别扭。

不管怎么说，又活过来的我都很开心！虽然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人，生，本就是一种短暂磨难的无奈；而死，才是一种未知痛苦的永恒，但我还是要感谢老天的不杀之恩！感谢食物的不杀之恩！感谢这么多认识不认识，见过没见过的朋友百忙之中还这么关心一个无趣之人的死活。

我爱你们！

看来，我还不该死！还不能死！在天堂的父母也暂时不需要我去陪护！造粪机的功能也暂时不能缺失！

因为我得回馈大家对我的这份爱！我还得在明晨赶往物是人非荒草萋萋的老家，给往生天堂落寞的家父焚香跪拜！

5月20日，520！”

最难忘的是 2016年5月21日。

经历了前一天又吐又泄要死要活的折磨，今天虽然肠胃依然不舒服，但我觉得只要能爬得动，都要去楼子沟给父亲烧纸：2016年5月21日，是父亲去世周年的阳历忌日。

我起了一个大早，蒸了个大馒头吃。本来冰箱里还有前一天剩下的西红柿炒鸡蛋，以及还没倒掉的豆芽菜，但我没吃这些菜，怕又吐又泄，亦如昨天。

对了，我没倒掉前一天疑似差一点儿要了我小命的绿豆芽的原因，是我不确定它是否真的有毒。如果它真有毒，没倒它有利于警察破案。不过想来也奇怪：豆芽们若存心想毒死我，我吃完饭不久就该出现垂死挣扎，不应该等到第二天晨起才又吐又拉的呀！

吃过馒头后，肚子仍隐隐作痛，我喝了藿香正气液，吃了感冒清，希望能够缓解疼痛。

9点钟从家里出发，孤独地往火车东站赶。

火车一路前行，肚子的疼痛和往事的疼痛，占据着我的身体。

火车上，我忍着痛看了钟求是的一篇小说《星期二的咖啡馆》，刊发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5期上，内容简单，但文字很好，结局也耐人寻味，个人觉得是篇好小说。

赶到楼子沟时，已是午后3时许。老屋依旧，物是人非，徒余丛生芳草，心中油然撕裂。

离老屋不远的山坡上，父亲的坟茔在迷蒙的泪水中凄切地兀立着。

燃炮，焚香，点蜡，化纸，叩头，念诵……

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给父亲烧完纸后，我又直奔火车站，坐等返回成都。

从下午4时许，到晚上9时许，在火车站候车的5个小时里，我发了五张图片的微信，两张是火车站广场照，三张是父亲坟前烧纸的照片：

 

“去去来来，昔年多少回不倦奔波里我心舞飞扬。

然而今朝迷惘失所凄惶的眼前，那曾经的期待和乡愁，却已然成为时间深处的眺望。

爸啊，去年今天，我因您的往生天堂而哭肿双眼，内心成痛！

今年的今日，我来到您的坟前跪拜天堂中的您，依然呜咽潸然泪下！

老屋荒草萋萋往事历历，那堪物是人非？

何日我刚强外表里那颗柔弱的心不再陈痛？

您知道吗？我很想您，想您时总会流着泪独自抽泣听您生前病中的录音，哪怕三更半夜；

您想我吗？想我了，随时欢迎您来到我的梦中，即便我哭醒，仍然欣慰！”

 

下午6时许，就在我写着这条微信的时候，短信声响起，一个喜讯传来：“祝贺陈新，《探海蛟龙》获北京文学奖。刚评完……”

真是太激动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前一天以来一直跟自己纠缠不休的肚子痛和反胃恶心竟然奇迹般消失了。

何时消失的？

思绪顺着时间的来路上行搜寻，我感觉应该是回到楼子沟那一刻便消失了。

或许，我错怪娇嫩柔弱的绿豆芽了。可能折腾得我生不如死的罪魁祸首并非是绿豆芽，而是撕心裂肺对父亲的思念？

 

行为至此，宾馆附近农业部家属区居民楼里传来了央视那个宣传孝老美德的公益广告，我耳熟能详，更记得其最后的字幕：“陪伴，是最好的孝心！”

是的，陪伴，是最好的孝心！

许是巧合。但我的眼泪，还是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我后悔以前没有抽出足够多的时间陪伴父亲。这个后悔时常如刀绞着我的心，且永生无法弥补。

还有，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再不会与父亲发生任何争执，尤其是我自立起来，他一天天老迈的时候。

他脾气是不好，也是很普通很平凡的父亲。但是，他在我母亲去世后的近30年里，先用自己老茧丛生的肩挑着这个家庭一路走来；接着，又为了不拖累儿女，一直忍受着孤独，走向凄惶的晚景，这真的很不容易，也堪称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