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都市报》:徐则臣《耶路撒冷》,一部兀傲形制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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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
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是一部令人惊喜的小说,不仅结构新颖,写法讲究,而且文辞优美,思想深邃,可谓当代长篇小说中的精品力作。
《耶路撒冷》是一部旗帜鲜明且奇峰兀傲的“70”后小说。小说中,作家徐则臣对“70”后一代人“到世界去”和“回故乡来”的精神成长史,做出了具有哲理性的思考。小说塑造了生于1970年代的初平阳、易长安、杨杰、秦福小等人的群像,他们在运河水乡一处名叫“花街”的小镇出生长大,历经了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欣喜与疼痛,以及他们为了挣脱固有逼仄陈旧的生活方式,而走南闯北拼搏后如刀戳般刻录于心上的人生体验。虽然一道道疤痕写满了风雨的磨练与挣扎的抽搐,但每个人的心中却又都有一个不经意间形成的渐渐茁壮的自我救赎的愿望。
“花街”和“北京”是《耶路撒冷》中标志性的两大生活场景,理所当然,“花街”是经历过迷茫与张望、疼痛与爱恨的青春成长的故乡,也是去外面闯荡历经人生拼搏、荜路蓝缕后心灵归依的故乡,更是彰显繁茂枝叶和丰硕成果的“根”之所在。而“北京”,则是年轻人从“花街”走出去奋斗、漂泊和实现人生理想的地方。一个拙朴单调落后而贫穷,一个灯红酒绿繁荣而梦幻,两个场景交织和对峙,是《耶路撒冷》的基本元素和具有戏剧色彩的强烈的对比。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重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耶路撒冷》中的几个年轻人的心路历程和奋斗轨迹,便契合了这“三重境界”的规律和诉求。
没有登高望远,无以确定有价值的探索目标。没有对目标的迫切愿望和自信,难以面对征程的漫长和艰辛。没有千百度的上下求索,不会有瞬间的顿悟。
这便是起初的迷惘,继而的执着和最终的顿悟。
当然,作者的思想内核远非如此简单,还有了进一步,还有了上升到灵魂高度的层次。
丰子恺先生在《弘一法师的三层境界》的演讲中,论及弘一法师的境界时,也将人的生活切分成了三个层次:“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丰子恺先生受弘一法师行为的点化,所切分的人生三个境界,实际上比王国维所分的境界更高,已经上升至了灵魂的高度。
不过,二者也并不矛盾,原因是王国维所界定的“境界”,是指做事业,做学问。而丰子恺所界定的“境界”是指人生修为。
在《耶路撒冷》中,除了花街和北京,又多了一个“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是缈远的,它与花街、北京的含义不同,实际上只是人们在精神层面上的一个空间。“对小说里的人物来说,耶路撒冷意味着信仰、救赎,意味着自我安顿和从容放松,意味着精神和生活的返璞归真。”这是对丰子恺所界定的人的生活的三个境界的最好诠释。《耶路撒冷》的思想深邃程度,已类于后者,尘而无尘,已然出尘。
耶路撒冷,不过是一种借象,我们要的是内心的沉静和纯净,而非一个远远的地名。如果,我们冷静地思索与反思,且向着人生境界步步登高,耶路撒冷则可以是不断涓流的运河,也可以是脚下这一方俗凡的土地。
《耶路撒冷》很有特色,结构的鲜活,便是其显著特色之一。
徐则臣为小说《耶路撒冷》构建了一个很冒风险的结构:完整圆润的故事叙述部分,被若干篇“专栏文章”整齐刀切成若干段,就像一个大面包,被分成了若干片断,直至小说结尾。而这些貌似有些突兀的“专栏文章”,来自于书中主角、青年作家初平阳为北京一家媒体开设的“我们这一代”专栏,计三十三篇。虽然这些专栏文章与小说中主人公有关联,但在故事的延续上其实关联并不大,甚至有着横七竖八之感。
在这三十三篇“专栏文章”中,作家遴选了十篇文章,完整地嵌入到了小说之中:《到世界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像书签一般存在于故事的皱褶里。其他二十三篇“专栏文章”,则有目无文,如《偶像的黄昏——谈70后之于神话、权威和偶像崇拜》《地球背面”——谈70后之于欧风美雨》《告诉我,我该相信什么——谈70后之于信仰》……
被嵌入小说的“专栏文章”,可谓篇篇精品,也与小说内容遥相呼应。但若即若离貌似隔空对唱的形质,却对整个长篇故事流畅恣意的推进构成了三峡工程般的拦阻,又如平坦行进中突遇大沟壑、大断裂。
徐则臣这样做,当然不是无意而为,亦非故弄玄虚,这恰恰是他小说的一大亮点!这些专栏文章中一个个或曲折、或悲喜的人物故事,是取自于小说存在大背景中的一个断面:小说核心故事相当于一张照片的焦点,而“专栏文章”所呈现的内容,则是焦点后面的时代万象。
《耶路撒冷》这种精妙的布局,在结构上可谓用心良苦,而又令人眼界大开:以复线回旋的叙事方式,将今天与往昔,现实与回忆巧妙编织,时空不时置换,来去自如,有着纷呈的异彩;一个人物事件加上一篇远山墨黛含烟般具象的专栏文章,使小说结构耳目一新。这种创造性的叙事方式,既直陈了小说的核心故事,又使社会背景更加视野宏阔和波澜起伏。
不过,“专栏文章”文字再精练些,也许更精彩。
习惯了阅读平铺直叙小说的人,在阅读《耶路撒冷》时,或许有一定的难度。在当今这个时代,读者多追流俗,不愿动脑子。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真正的长篇小说,知音难觅。
莫言在一篇名叫《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的文章中说,“长篇小说的难度,是指艺术上的原创性,原创的总是陌生的,总是要求读者动点脑子的,总是要比阅读那些轻软滑溜的小说来得痛苦和艰难,难也是指结构上的难,语言上的难,思想上的难。”
“长篇小说的结构,当然可以平铺直叙,这是那些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家的习惯写法。这也是一种颇为省事的写法。结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它有时候就是内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现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构故事。前几年我还说过,‘结构就是政治’。如果要理解‘结构就是政治’,请看我的《酒国》和《天堂蒜苔之歌》。我们之所以在那些长篇经典作家之后,还可以写作长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在于我们还可以在长篇的结构方面展示才华。”
伟大的长篇小说,它不是绿茶婊,也不是小鲜肉,不是宠物狗,也不是金元宝。“它应该是鲸鱼,在深海里,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着,波浪翻滚地交配着,血水浩荡地生产着,与成群结队的鲨鱼,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耶路撒冷》还有一大亮点,它不是一部为故事而故事的小说,而是一部散文式文体,哲学式思想,论文式行进的小说。因在那里,果在那里,这既是写的历史,更是写的生活。
虽然即使如此,作者对这个时代存在的问题也无法完满地回答,只能不断地在路上探寻。
毫无疑问,匠心数年写就而成的《耶路撒冷》,对于存量繁多的当代长篇小说来说,有着不可替代的特殊贡献:
众所周知,“70”后一代,是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经历过旧思想与新思潮的冲撞激荡,《耶路撒冷》以“70”后人物的视角,借“70”后人物的故事,巧妙地呈现了这一代人精神负重下的各种拼搏,以及自我救赎,对社会问题的质疑和惶恐,使小说不愧为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一部心灵史,对时代变迁激流中的痛苦和出路,有着积极的静思价值。
在这个文学越来越式微,但长篇小说却年年增产的年代,量产的小说质地已经越来越粗糙,但《耶路撒冷》的写作却数年沉积,结构精致,更有着令人嗟叹和警醒自省的思想内核,使其充满了掩卷沉思,余音绕梁且可圈可点的魅力,实在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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