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科学观——读《科学史教篇》(下)
(2008-12-17 15:4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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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科学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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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科学进步的几个条件:
常恬淡,常逊让,有理想,有圣觉
在科学误入歧途、陷入式微之际,有人出来总结原因了。鲁迅说:
迄今所述,止于昏黄,若去而求明星于尔时,则亦有可言者一二,如十二世纪有摩格那思(A.Magnus),十三世纪有洛及培庚(Roger Bacon),尝作书论失学之故,画恢复之策,中多名言,至足称述;然其见知于世,去今才百余年耳。书首举失学元因凡四:曰摹古,曰伪智,曰泥于习,曰惑于常。近世华惠尔亦论之,籍当时见象,统归四因,与培庚言殊异,因一曰思不坚,二曰卑琐,三曰不假之性,四曰热中之性,且多援例以实之。丁达尔后出,于第四因有违言,谓热中妨学,盖指脑之弱者耳,若其诚强,乃反足以助学。科学者耄,所发见必不多,此非智力衰也,正坐热中之性渐微故。故人有谓知识的事业,当与道德力分者,此其说为不真,使诚脱是力之鞭策而惟知识之依,则所营为,特可悯者耳。发见之故,此其一也。今更进究发见之深因,则尤有大于此者。
鲁迅评论道:
盖科学发见,常受超科学之力,易语以释之,亦可曰非科学的理想之感动,古今知名之士,概如是矣。阑喀曰,孰辅相人,而使得至真之知识乎?不为真者,不为可知者,盖理想耳。此足据为铁证者也。英之赫胥黎,则谓发见本于圣觉,不与人之能力相关;如是圣觉,即名曰真理发见者。有此觉而中才亦成宏功,如无此觉,则虽天纵之才,事亦终于不集。说亦至深切而可听也。茀勒那尔以力数学之研究有名,尝柬其友曰,名誉之心,去己久矣。吾今所为,不以令誉,特以吾意之嘉受耳。其恬淡如是。且发见之誉大矣,而威累司逊其成就于达尔文,本生付其勤劬于吉息霍甫,其谦逊又如是。
关于科学发达的条件,鲁迅下结论说:
故科学者,必常恬淡,常逊让,有理想,有圣觉,一切无有,而能贻业绩于后世者,未之有闻。即其他事业,亦胥如此矣。若曰,此累叶之言,皆空虚而无当于实欤?则曰然亦近世实益增进之母耳。
六、科学之复兴与科学之方法
否极泰来,剥极必复。科学经历长时间的低谷之后,又将迎来其伟大的复兴。鲁迅梳理了17世纪前后的科学界巨子及其成就:
前此黑暗期中,虽有图复古之一二伟人出,而终亦不能如其所期,东方之光,盖实作于十五六两世纪顷。惟苓落既久,思想大荒,虽冀履前人之旧迹,亦不可以猝得,故直近十七世纪中叶,人始诚闻夫晓声,回顾其前,则歌白尼(N.Copernicus)首出,说太阳系,开布勒(J.Kepler)行星运动之继续之,此他有格里累阿(Galileo Galilei),于星力二学,多所发明,又善导人,使事斯学;后复有思迭文(S.Stevin)之机械学,吉勒裒德(W.Gilbert)之磁学,哈维(W.Har-vey)之生理学。法朗西意大利诸国学校,则解剖之学大盛;科学协会亦始立,意之林舍亚克特美(Accademiadel Lincei)即科学研究之渊薮也。事业之盛,足惊叹矣。夫气运所趣既如此,则桀士自以笃生,故英则有法朗希思培庚,法则有特嘉尔。
培庚(即今人熟知之培根)的方法是归纳(内籀)法,鲁迅评价这种方法的原因时说:
培庚(F.Bacon1561—1626)著书,序古来科学之进步,与何以达其主的之法曰《格致新机》。虽后之结果,不如著者所希,而平议其业,决不可云不伟。惟中所张主,为循序内籀之术,而不更云征验:后以是多讶之。顾培庚之时,学风至异,得一二琐末之事实,辄视为大法之前因,培庚思矫其俗,势自不得不斥前古悬拟夸大之风,而一偏于内籀,则其不崇外籀之事,固非得已矣。况此又特未之语耳,察其思惟,亦非偏废;氏所述理董自然见象者凡二法:初由经验而入公论,次更由公论而入新经验。故其言曰,事物之成,以手乎,抑以心乎?此不完于一。必有机械而辅以其他,乃以具足焉。盖事业者,成以手,亦赖乎心者也。观于此言,则《新机论》第二分中,当必有言外籀者,然其第二分未行世也。顾由是而培庚之术为不完,凡所张皇,仅至具足内籀而止。内籀之具足者,不为人所能,其所成就,亦无逾于实历;就实历而探新理,且更进而窥宇宙之大法,学者难之。况悬拟虽培庚所不喜,而今日之有大功于科学,致诸盛大之域者,实多悬拟为之乎?然其说之偏于一方,视为匡世之术可耳,无足深难也。
原来,在培根的时代,学风不太好,人们根据一两个已知之事件,即将其视为世间之公理,想以此推演万物。这种方法的流弊是显而易见的,须知演绎的前提是有一个大前提。而此大前提的来源是在大量个案的基础上得出(归纳出)的公理或定理。怎么能将一两个偶然的事件作为定理来推演其他类似事物呢?培根鉴于时弊,这才倡导归纳法。
培根之后有特嘉尔(R.Descartes1596—1650),他的方法是演绎法(外籀)。鲁迅介绍他的学说和思想时说:
后斯人几三十年,有特嘉尔生于法,以数学名,近世哲学之基,亦赖以立。尝屹然扇尊疑之大潮,信真理之有在,于是专心一志,求基础于意识,觅方术于数理。其言有曰,治几何者,能以至简之名理,会解定理之繁多。吾因悟凡人智以内事,亦咸得以如是法解。若不以不真者为真,而履当履之道,则事之不成物之不解者,将无有矣。故其哲理,盖全本外籀而成,扩而用之,即以驭科学,所谓由因入果,非自果导因,为其著《哲学要义》中所自述,亦特嘉尔方术之本根,思理之枢机也。至其方术,则论者亦谓之不完,奉而不贰,弊亦弗异于偏倚培庚之内籀,惟于过重经验者,可为救正之用而已。
归纳法的弊端是过于繁琐,演绎法的弊端是容易陷入荒谬。正确的科学方法是什么呢?鲁迅说:
若其执中,则偏于培庚之内籀者固非,而笃于特嘉尔之外籀者,亦不云是。二术俱用,真理始昭,而科学之有今日,亦实以有会二术而为之者故。如格里累阿,如哈维,如波尔(R.Boyle),如奈端(I.Newton),皆偏内籀不如培庚,守外籀不如特嘉尔,卓然独立,居中道而经营者也。
七、科学之功用
科学有什么用呢?鲁迅说:
培庚生时,于国民之富有,与实践之结果,企望极坚,越百年,科学益进而事乃不如其意。奈端发见至卓,特嘉尔数理亦至精,而世人所得,仅脑海之富而止;国之安舒,生之乐易,未能获也。他若波尔立质力二学征实之法,巴斯加耳(B.Pascal)暨多烈舍黎(E.Torricelli)测大气之量,摩勒毕奇(M.Malpighi)等精官品之理,而工业如故,交通未良,矿业亦无所进益,惟以机械学之结果,始见极粗之时辰表而已。至十八世纪中叶,英法德意诸国科学之士辈出,质学生学地学之进步,灿然可观,惟所以福社会者若何,则论者尚难于置对。
如此看来,科学好像是没有用的。实则不然,鲁迅分析说:
迨酝酿既久,实益乃昭,当同世纪末叶,其效忽大著,举工业之械具资材,植物之滋殖繁养,动物之畜牧改良,无不蒙科学之泽,所谓十九世纪之物质文明,亦即胚胎于是时矣。洪波浩然,精神亦以振,国民风气,因而一新。顾治科学之桀士,则不以是婴心也,如前所言,盖仅以知真理为惟一之仪的,扩脑海之波澜,扫学区之荒秽,因举其身心时力,日探自然之大法而已。尔时之科学名家,无不如是,如侯失勒(J.Herschel)暨拉布拉(S.deLaplace)之于星学,扬俱(Th.Young)暨弗勒那尔(A.Fresnel)之于光学,欧思第德(H.C.Oersted)之于力学,兰麻克(J.deLamarck)之于生学,迭亢陀耳(A.de Candolle)之于植物学,威那(A.G.Werner)之于矿物学,哈敦(J.Hutton)之于地学,瓦特(J.Watt)之于机械学,其尤著者也。试察所仪,岂在实利哉?然防火灯作矣,汽机出矣,矿术兴矣。而社会之耳目,乃独震惊有此点,日颂当前之结果,于学者独恝然而置之。倒果为因,莫甚于此。欲以求进,殆无异鼓鞭于马勒欤,夫安得如所期?
可见,科学家所做的事情,虽然并不一定以实利为鹄的,但是科学的发展必将带来物质的繁荣和技术的进步。又有人认为,科学固然有利于实业(经济、物质)之发展,但实业对于科学则无所助益。鲁迅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科学与实业(经济)是相辅相成。他说:
社会之事繁,分业之要起,人自不得不有所专,相互为援,于以两进。故实业之蒙益于科学者固多,而科学得实业之助者亦非鲜。今试置身于野人之中,显镜衡机不俟言,即醇酒玻璃,亦不可致,则科学者将何如,仅得运其思理而已。思理孤运,此雅典暨亚历山德府科学之所以中衰也。事多共其悲喜,盖亦诚言也夫。
当时(19世纪初)有人基于国家积贫积弱,主张兴业振兵,学习西方的技术,但对于科学却忽视了。鲁迅评论说:
外状固若成然觉矣,按其实则仅眩于当前之物,而未得其真谛。夫欧人之来,最眩人者,固莫前举二事若,然此亦非本柢而特葩叶耳。寻其根源,深无底极,一隅之学,夫何力焉。
那么鲁迅的主张是怎样的呢?他说:
顾著者于此,亦非谓人必以科学为先务,待其结果之成,始以振兵兴业也,特信进步有序,曼衍有源,虑举国惟枝叶之求,而无一二士寻其本,则有源者日长,逐末者仍立拨耳。居今之世,不与古同,尊实利可,摹方术亦可,而有不为大潮所漂泛,屹然当横流,如古贤人,能播将来之佳果于今兹,移有根之福祉于宗国者,亦不能不要求于社会,且亦当为社会要求者矣。
可见,鲁迅并不反对学习西方技术,但是,他担忧的是举国学实用技术,而无人从事“无用”之科学研究——这样的技术是不虚浮的技术,是顷刻就会“焦萃”的技术,是不可靠的技术。只有有科学基础的技术,才是有水有源的技术。他说:
故科学者,神圣之光,照世界者也,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动。时泰,则为人性之光;时危,则由其灵感,生整理者如加尔诺,生强者强于拿坡仑之战将云。今试总观前例,本根之要,洞然可知。盖末虽亦能灿烂于一时,而所宅不坚,顷刻可以蕉萃,储能于初,始长久耳。顾犹有不可忽者,为当防社会入于偏,日趋而之一极,精神渐失,则破灭亦随之。
八、科学与人文
鲁迅对科技的工具理性是有着相当的警觉的。在文章的最后,他说:
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故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已也,亦希诗人如狭斯丕尔(Shakespeare);不惟波尔,亦希画师如洛菲罗(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培得诃芬(Beethoven);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嘉来勒(Garlyle)。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
在鲁迅看来,科学不是万能的。除了科学,文学、美术、音乐等也是人生必须的调剂。
黄小孺记于12月1日夜,时在上海
《科学史教篇》,见81人民文学版鲁迅全集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