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学文存(三) 论音位的互补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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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较早提出这种归并音位办法的这两位学者的看法,就是说,某些有差別的声音,可以按两个条件加以归并。第一是它们出现的语音环境永不重合,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它们的分布情况恰好是互相补充的。由于这样,即使将它们归并起来,也不会引起混淆。第二,这些有差别的音在归并时要重视其语音上是否相近,因为互补分布太宽泛了,没有顾及音的本体特征,所以要以语音相近的条件加以限制,看哪些音因互补而宜于和哪些音归并,不宜于和哪些音归并。
互补分布的说法自本世纪30年代提出来以后,很快引起了语言学家的注意,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并被采用来处理语音分析中的一些具体问题。因为,实际言语中,语音的差异是很复杂的,有些差异则是很微小的,如果不能加以归并,就不能从芜杂的声音中整理出简明的音系。要归并语音,就要有适用而有效的办法,因而分布上的互补,同时兼顾发音相近,就成了归并音位的有实用价值的办法。例如普通话的a音实际上有三个,一个是a,如‘哀ai、安an’中的a
;一个是A,如‘啊A、压yA’中的A;另一个是α,如‘熬αu,、昂αng中’的α,这三个音是有差别的,a的舌位较前,α的舌位较后,A的舌位居中。但这种差别比较微小,不仔细辨别,就不易发觉。同时,它们在分布上是互补的,a只分布在韵尾i或n之前,α只分布在韵尾u或ng之前,A则从不出现在韵尾之前。因而根据互补分布的原则,就可以把这三个音归成一个音位,即a音位。这个音位在不同的分布条件下存在着三个变体,即前a,中a和后a,由于三个a的差异是很微小的,它们的出现是有条件的,所以它们均是a音位的条件变体,即是说同一个音位在不同的分布条件下,采取了不同的存在形式,成了它的不同的变体。辅音的情况也是如此,同一个音位因分布的条件不同,也会出现一些差异,成为它的条件变体,例如‘给gei中的g’和‘古gu中的g’,也有发音部位略前或略后的差异,成为同一个g音位的条件变体。经过这样的分析和归纳,所得的音系就比较简明扼要。所以,互补分布的分析确是语音分析中的一个有实用意义的以简驭繁的办法,尽管从理论上说,它有自己的不足之处,但它毕竟可以弥补音位对立分析的局限性。音位对立分析当然是归纳出一种语言的音位来的基本办法,但它仍不能覆盖住分布上不对立的有差别的语音,遇到大量的不对立的声音时,只好另觅他法,以相补充。互补分布正好是这种有实用意义的办法,而且也颇有可操作性,不难掌握和运用。由于这样的原因,这种归并音位的方法已为国内外语言学界广泛采用,有的还以通俗化的解释写进了教材。例如美国语言学家格里逊在其《描写语言学导论》中说:
如上文说到的,互补分布的分析办法也有不足之处,这主要是由于它不是从音的本体特征来归并音位的,而是从音的相关性特点来归并。这样,虽然在具体处理语音归并问题时能取得某些成效,但是经不起理论上的审查和评论。就是说,它有一定的实用性,能处理掉一些语音分析中的具体问题;但是,理论上则无需加以阐发,不必去从它发掘深意。下面,就分布范围、多重互补和方法论等方面对互补分ü布的局限性作简单扼要的评述。
(一)分布的范围问题
在具体语言中,每个音的分布范围有多大或多小?这是难于回答的。因为,音的搭配或组合特点是习惯性的,是历史地形成起来的,所以每个音的分布范围大小不同、参差不齐,不是划一的。例如汉语中前鼻音分布范较广,它可以出现在音节的开头成为声母;也可以放到音节的末尾,成为韵尾。而后鼻音则不出现在音节的开头,只出现在音节的末尾,它的分布范围就比前鼻音小了一半。然而,互补分布的说法蕴含着一个意思,即互补的几个音在分布上都是不完全的,这个只分布在这里,那个只分布在那里,加起来,分布的范围才算是完全了。这个蕴含的意思是很难解释通畅的。从理论上说任何一个音都应可以分布在各个位置上,因而分布的范围应是一样的。但是从某一具体语言来说,任何一个音的分布都是受到一定的限制的,分布的范围都是不完全的。例如汉语中分布很广的元音a就不能分布到舌面音j、q、X之后,也不能分布到诸如bu、pu、mu、fu、du、tu、nu、lu、zu、cu、su之后,这样看,它的分布范围仍是很不完全的。因此,通过互补分布而说几个音的分布范围加到一起才补足成为一个音位的完整的分布范围,从而说明这几个音应是同一个音位的变体,这样说,在音理上是缺少根据的。原因是:音的分布特点是不能说明音的性质的,它也不是由音的性质决定的。有时候,有些音的分布好象和音的性质有关,例如汉语的g、k、X等舌根辅音不能出现在前元音i和u之前,从发音部位上说,似是一在前、一在后,不便连发的结果。因而,汉语普通话中就没有gi、ki、hi、gü、kü、Xü这一类音节,这类音节都转成了ji、qi、X1、ju、qu、xu了。其实,这种现象仍不是能以发音原理上的理由可以解释的。因为发音动作不协调而造成发音上的不便,这只是某种语言使用者的言语习惯而已,对使用另一种语言的人(比如俄语、法语等),或使用另一种方言的人(比如浙江某些地方的方言)来说,并不感到有什么发音动作上的不易协调或者不习惯。所以,认为某些音的分布范围不完全,要与别的音互补,才能补足完全,因而互补可以确定一个音位有哪些不同的变体,这从理论上说,是难于解释通畅的。
(二)多重互补问题
从分布的角度看语音有很复杂的情况,即有些音可以和这个音互补,也可以和那个音互补,从而出现一个多重互补的网络。例如浙江宁波方言的元音中有以下四个元音:
1、半高后元音0, 2、半高央元音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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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音→ 变异↘ 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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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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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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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中可以看出元音1、2、3是互补的,
这种多重互补的现象在实际言语中并不是罕见的现象,而用互补分布的分析方法去解决,确是很难解决好的。即使处理得比较恰当,也是难于从理论上或音理上作出很好的阐释的。所以沛尔西沃(
Keith
(三)互补分析的方法问题
互补分布归并音位在方法上也多少有一定的缺陷,这这就是在出现两个未知数的情况下,以一个未知数去证明另一个未知数。例如汉语的g实际上有前后两个,gei(给)中的g由于受后随的前元音影响,发音部位前移,是前g ;gang(刚)中的g由于受后随的后元音的影响,发音部位后移,是后g 。要说明前g和后g是同一个音位的变体,这就要说前g只出现在前a之前,后g只出现在后a之前,分布上是互补的。要说明前a和后a是同一个音位的变体时,也要说,前a只出现在前g之后,后a只出现在后g之后,在分布上也是互补的,这种解释法,不免有循环论证之嫌,理由是不够充分的。只有以已知去说明未知,互补分布的说法才比较通畅,例如汉语的zi(资)和zhi(知),其中的塞擦音已由辨义的对立说明其为不同的音位,例如:zhao(招)—zao(遭)、zhou(周)—zou(邹)、zheng(争)—zeng(增)、zhu(珠)—zu(租)、zhong(中)—zong(宗)等,因而去证明后随的舌尖元音和卷舌元音在分布上是互补的,舌尖元音只出现在Z之后,卷舌元音只出现在zh之后,可见,它们是同一音位的变体。如果这两个塞擦音的音位问题本身尚不确定,需靠后随的了元音来定,后随的元音又要靠前面的声母来定,那末就是两个未知数循环为证了。
互补分布的这种不足,其实,可以用替換法来补足,例如汉语中的“该”gai,用的是前g,将其替换成后g来读,看其在ai前的位置上,前g和后g是否对立,是否造成意义上的差别,如果不对立和不区别词义,那末这两个g就不是两个不同的音位。再如汉语中的“刚”gang,用的是后g ,将其替换成前g来读,看其在ang前的位置上是否对立,是否能区别词义,如果不对立,不区别词义,那末这两个g也不是两个不同的音位。经过这样的替换试验,可以知道在汉语中前g和后g并不构成对立,它们只是同一个音位的变体。其间的语音差异是很微小的,一般人甚至不易觉察到。同时其间的语音差异是有条件的,即g分布到前元音以前的位置时,发音动作要受到前元音的影响而相应地前移,成了前g ;而g分布到后元音以前的位置时发音动作要受后元音的影响而相应地后移,变成了后g 。这种状况是由于相邻的音在发音动作上相互影响、相互适应而发生同化作用的结果,从而使得同一个音位出现在不同的位置上,因机械性地适应环境而产生出变异,形成为同一音位的不同变体。
互补分布分析由于只重语音的外部关系,不重语音本身的特征,因而,碰到语音变化:语流音变和语音的历史演变,就难于作出合理的解释、深刻的阐释,不能说明语音变化的来龙去脉及其因果关系,而只能从外部说明它在分布上的互补,随意加以归纳,以消除语音上的非本质差异。语音上的差异,有些是语流音变的结果,有些是历史演变而成的,有些则不是变化而来的。只重外部的分布关系,显然就难于解释清楚这一类的问题。
以语音间的相互关系为基础而提出的互补分布的分析法,如上所说,确有不少缺陷,因而60年来不时受到语言学家的批评,有的甚至相当激烈。国外学者如狄德里希森(P,Diderichshen)就说:“根据互补分布来确定音素,不仅实行起来极端地(或可说使人无法办到地)麻烦(勃洛赫和哈里斯都承认这一点),而且在理论上也是站不住脚的。”
“说音素或语素可以单凭音段的互补分布确立起来,并且在实践上行得通,在理论上又站得住,我们看不出这个说法有什么根据。”7又如斯潘·汉森曾认为:互补只是消除成分间的差别的一种方法,因此“对撒开语音或语义性质的叙述来描写语言的企图来说,或更确切些,对通过出现环境的关系(分布关系)来建立结构描写的关系来说,求助于互补分布,可能包含着方法上的矛盾。”8这就是说,这些学者认为互补分布的分析从理论上到方法本身都没有什么可取之处。60年代初,我国也有一些学者对此分析作出过批评讨论,较有代表性的看法是:分布分析和互补分布对于语音的分析虽有它的局限性,但毕竟还有其效用,不能完全抹煞。如徐通锵说:
无可讳言,互补分布的原理不光是语言学家产生的思想,它最先是在物理学中产生的。1927年,丹麦学者尼·波尔就提出了互补原理,以使电子力学摆脱矛盾,这个原理是说:在一些实验装置下,我们只能测得微客体的波动性,而在妊另一些实验装置下,则又只能测得它的粒子性,这两种特性依赖不同的仪器轮流地单独显现,因而是互补的。即它们本身不包含
但是,这种互补原理本身毕竟隐藏着一个缺陷,这就是它统一矛盾的方法只从外在的分布关系上着眼,而不考虑其间内在的因果关系。有位哲学家曾举出—个故事以形容这种不重视因果性的原理如何站不住脚。这个故事说:有一个学医的人,为一名鞋匠治肚痛,给他吃小苏打,肚痛好了。于是作出结论:肚痛吃小苏打,可以止痛。下一次一个裁缝肚痛,他给裁缝吃小苏打,结果没有治好,而且病情日益恶化,以至后来死了。于是他又记述道:肚痛吃小苏打,不能止痛,以至会引起死亡。然后,他一看前后两次所记述的是有矛盾的,于是想了想,引进一个参数,将矛盾统一了起来:鞋匠肚痛吃小苏打,可以止痛,而裁缝肚痛吃小苏打,不能止痛,且能引起死亡。这样,他就根据外部条件,是鞋匠还是裁缝,使两个互相矛盾的结论处于互补关系之中,达到了统一。用这个可笑的故事作譬喻,虽然有些过分,但是,互补原理消除矛盾和差别的做法,确与此有相通之处。即只从外部关系出发去解决间题,而不考虑事物内部的因果关系。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所以,我们在上文中说,在语音分析上,互补分布对于归并部分音位是有它的实用意义的,但它作为一种原则或原理,在理论上是经不起审评的,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之下,把它作为归并某些有差别而不相对立的声音时的一种操作方法,而不能把它当作一种带有普遍意义语言分析方法。过去,欧美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曾夸大分布分析和互补分布的作用,几乎把它看作最重要最基本的语言分析方法,不但把它用于语音分析,也广泛用于语法、词汇各部分,这显然是他们的一个错误。在一种新的分析方法初起时,由于取得了某些成效,于是夸大其作用,轻率地加以推广,使之绝对化,这是学术研究中常见的一种错误。夸大分布和互补的结果,也正是这样。
语言的结构是复杂的,它具有多方面的特点,不是用一种统一的方法可以解决语言分析的一切问题的。任何一种语言分析方法都会有它的局限性,有它的一定的适用范围,而不是普遍有效的和绝对的。因此,分布和互补分析也好、对立的分析也好;共时的分析也好,历时的分析也好,都应当严格限定它们的应用范围,在其适用的范围内为发挥其积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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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E,P,Hamp:
②均见и.S.Trubetzkoy:《音位学原理》俄译本,1960年莫斯科版,第56—57页。
3, H.A.GLeason: AN Introduction to Descriptive Linguistics,俄译本, 1959年莫斯科版,第23 1页、第232页。
④黄伯荣、廖序东主编:
⑤徐通锵:
6K,Percival: A Problem in Competing Phonemic
Solutions,
⑦P,Diderichshen:
⑧Spang Hanssen:
9,同⑤,第95页。
⑩华言军:《判描写语言学语法研究中的形式主义》,《中国语文》,1965年第1期,第9页。
11,萨契柯夫:《沦量子力学的唯物主义解释》,1961年上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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