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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明天》主题失子之痛心理依据 |
分类: 鲁迅小说导读 |
大家都知道鲁迅最著名的小说之一《祝福》写到了一个寡妇的失子之痛,但《祝福》并非鲁迅第一篇写到寡妇失子之痛的小说,而且《祝福》写寡妇失子之痛只是其借以表现其他主题的手段,并非作品核心。真正以写寡妇失子之痛为主题的,是《呐喊》里的第四篇小说,即相对而言知名度不太高而艺术感染力却属一流的《明天》。
失去至爱亲人乃人生最大痛苦之一,失去代表未来希望的独子,更为痛苦。一个寡妇而又失去自己非常可爱的独子,则痛莫大焉。《明天》里的单四嫂子就遭遇了这样的命运。
单四嫂子的丈夫应该是叫单四,他在镇上以卖馄饨为生。但这单四在小说中不曾出场:他已于故事开始之前两年死去,使得单四嫂子成了寡妇。家里没有公婆和其他族人,丈夫死后,单四嫂子就只有和儿子相依为命了。
单四嫂子靠夜以继日纺棉纱养活自己和儿子。儿子叫宝儿,故事开始时已经三岁,非常懂事,非常可爱。所以单家仍不乏天伦之乐。
但宝儿突然得了病,没有文化的单四嫂子虽然极其焦虑,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先是求神签许愿,继而找人讨偏方,当然都不见效。熬过一夜后,第二天孩子病情加重。单四嫂子只好拿出每天节省下的银元和铜钱,抱上孩子去找中医何小仙。这小仙并非神仙,实为庸医:钱收了,药开了,宝儿当天下午却咽了气!在邻居王九妈、咸亨掌柜等人帮助下,第三天下午宝儿就入了土。
回到家时天已黑。单四嫂子悲伤、孤独、痛苦难耐。她一面哭,一面想着儿子种种可爱之处,想象着宝儿在世时母子间的温馨场景。她希望梦里再见到宝儿。
《明天》讲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故事中出现的人物,除了单四嫂子母子、邻居王九妈和庸医何小仙,还有隔壁咸亨酒店里的掌柜及其伙计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两个伙计对单四嫂子的悲伤毫不理会:老拱晚上唱些带有骚扰意味的小曲,阿五则以替单四嫂子抱孩子为由,想借机揩油。倒是王九妈和咸亨掌柜还算可以:前者虽然不曾安慰单四嫂子,毕竟帮着忙里忙外;后者则代为订购棺木,并雇了两名脚夫抬棺。
那么,鲁迅写这篇小说,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
我们若用中学语文老师习惯的“通过……,揭露了……,批判了或歌颂了……”归纳作品主题的模式,往国家、阶级、民族的“宏大叙事”上靠,恐很不合适;而若往大家习惯的“批判封建文化和礼教”或“批判国民性”上联系,虽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很贴切:你说是批判“旧社会”吧,这篇小说几乎未交代时代背景;你说是揭露“四大绳索”对妇女的戕害吧,这作品中没有镇长、保长之类代表“政权”的人物,也未出现族长或公公婆婆等“族权”符号;单四哥死了,“夫权”因而也不复存在。只有“神权”似乎还能找到点蛛丝马迹,就是单四嫂子为给孩子治病曾去求过神签——但那些就如同找何小仙一样,属于“有病乱投医”,并非“神权”对单四嫂子构成巨大压力的结果。蓝皮阿五的无赖性似属“国民性”,但我想别国大概也有类似性格品质的“国民”。周围人不能理解单四嫂子的巨大悲哀,连热心帮忙的对门王九妈,对于单四嫂子的不肯马上盖棺,也“等得不耐烦”,还“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这涉及了周围人的冷漠一面;但王九妈和咸亨掌柜们毕竟是肯帮忙的,还不算太坏……
那么,这篇小说的主题,就只能是表现一个寡妇失去爱子之后难以言表的巨大伤痛,表现人永恒的孤独感。这样,我们才可以解释,全文仅三千多字,为何以超过一半的篇幅(2129字)写单四嫂子为儿子的病焦虑、奔波,以及儿子死后她的强烈思念。
而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这种孤独感,超越了时代和国家民族范围,具有了永恒性。这是人类永恒的悲哀。
我们读契诃夫的《变色龙》、《万卡》和《小公务员之死》,亦可作如是观:作品不一定非要指向时代或社会制度,它可以直指人性和人之常情,揭示人际关系,而间接反映社会状况。
中学和大学教材不讲这篇,主要是因它难以纳入解读鲁迅作品的五大阐释框架,即“揭露旧礼教、旧制度的罪恶”、“批判国民性的弱点”、“探索中国反封建革命的道路”、“揭示民主革命中的农民问题”和“追寻旧中国知识分子的出路”。有研究者为向“批判礼教”上靠,将单四嫂子与祥林嫂相提并论,岂不知祥林嫂尚且有个厉害婆婆逼她改嫁,单四嫂子孤身一人,她既可以选择独身下去,也可以选择改嫁。但那不是本篇作品所关心的,因为它只是想表现主人公的孤独和悲伤,如同契诃夫的短篇《苦恼》。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里咸亨掌柜比两个伙计更热心些,与后来“革命现实主义”小说中“穷人好富人坏”模式不同。还有就是因为父亲死于中医之手,鲁迅终生不相信中医,这一早年形成的心结在本篇的何小仙身上初次得到体现。
这篇小说写人物心理非常出色。它写第一天夜里单四嫂子对宝儿病情未来的推测或愿望,很合乎照护患病亲人者的心理。作品将“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对比,写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反映出她的极端焦虑。作者又从人物感觉角度入手,写第二天单四嫂子抱孩子看病回来,“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显示出她当时的焦灼和全神贯注。写宝儿死后单四嫂子“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如果没有失去亲人的类似体验,是写不这么细腻的。特别是写面对空屋子的女主人公感觉“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描写新奇而又合乎情理,独创性地揭示了人物的真实心理感受。
鲁迅能把单四嫂子的失子之痛写得如此真切、如此细腻、如此感人,应该与其个人的直接生命体验有关。鲁迅本有三个弟弟,除大家知道的周作人、周建人之外,还曾有一位四弟,六岁时得急性肺炎夭折了。鲁迅的母亲一直都忘不了他,当时找写真的叶雨香凭空的画了一个小像,裱成立幅,以后三十六七年间都挂在她的房内。母亲对四弟思念之深、失子的内心之痛,孝子鲁迅体察颇深。这该是鲁迅创作《明天》的心理依据。
附:《明天》原文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绵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字说道: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看一看,怎样……”
“唔……”
“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子细推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他越想越奇,感到一件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一九二零年六月(据《鲁迅日记》,当为一九一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