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宗因何要打骂宋江?——阎说《水浒》之十六
(2013-11-25 15:5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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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公务员好汉“义”“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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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好汉”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中下层公务人员出身。职务高些的,有呼延灼(汝宁郡都统制)、秦明(总管青州兵马统制)、黄信(青州兵马督监)等人,更多则是下层军官或“公安”人员,如提辖、押司、都头、节级、牢头之类。那些中层及其以上出身的与绿林无直接来往,对江湖人士大多只知其名。
下层公务人员几乎都和强盗匪寇串通一气。对他们来说,其公开身份是官方执法人员,行事时的内心准则却是江湖义气。他们常常为江湖义气而知法犯法、徇私枉法,利用职务之便为违法犯罪者打掩护。朝廷“法度”对他们来说只是谋生的饭碗。品质有污点的又将“法度”作为对百姓吃拿卡要的手段——情节不太严重的违法者,只要给他们些银子便可平安无事。但如果违法犯罪者与其有私人交情,他们也可以舍命周全,从而体现出江湖人士最看重的“义气”。
宋江、朱仝、雷横、花荣、戴宗、李逵便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宋江的故事已经说过:他“担着血海也似干系”为截取生辰纲的晁盖等人通风报信,救了这些劫道者的性命,使得晁盖等人感念终生。与宋江同在郓城县任职的马兵都头朱仝和步兵都头雷横,也是宋三郎同类人物。
朱仝绰号“美髯公”,相貌令人联想到关云长:他不只也有一部长须,而且同样“面如重枣”。也许他当初留胡子就为模仿关公。也许这长相给了他一种心理暗示:关羽不是除了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诛文丑,还有华容道私放曹操的“义举”么?关羽只放过一个曹操,朱仝却先放劫道的晁盖、再放渎职又杀人的宋江,最后放掉犯了命案的同事雷横。
雷横因晁盖的面子和银子、酒杯子,擒而后纵有流窜作案嫌疑的赤发鬼刘唐。在朱仝放晁盖、放宋江时,他虽没直接落着人情,却睁只眼闭只眼,在宋江家又主动提出不拿宋太公作人质。
花荣身为清风寨副知寨,早就听说宋江犯了命案。而当宋江来投时,他毫不犹豫将其窝藏下来。正知寨刘高非要捉拿宋江,花荣干脆为此与刘高翻脸,扯起反旗,与他曾效力的官府成了对头。
戴宗出场前,吴用对他的介绍,除了其“神行”特长,就是“此人十分仗义疏财”。戴宗人称“戴院长”。院长在今天属于处级,戴宗能管住差拨和管营这类基层干部,其职务级别大概也与今天的院长相近。若论工资收入,他的“财”本来是经不住太“疏”的——能“疏”出名来,肯定不是偶尔为之。
而等宋江到达江州牢城服刑,我们便明白了这“戴院长”所“疏”那些“财”来自何处。
到达江州后,宋江先用银两打发了押送公人,又用更多银两打点了差拨和管营,很短时间就搞得人际关系融洽,“满营里没一个不喜欢他”。
差拨出于好意,多次提醒宋江要抓紧打点戴宗。宋江因有吴用的介绍信在身,并且想和戴宗开个玩笑,展示自己的幽默感,也给平淡的服刑生活平添些曲折、增加点乐趣,就故意拖了好几天不理会戴宗。
差拨警告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
可见,平时一般犯人来了,戴宗必要剥下其一层皮,让其“出血”,这事在牢城里也是尽人皆知。
果然,戴宗见新到犯人好久不对自己“表示”一下,就按捺不住,亲自光临牢房“指导工作”。他一来就大发雷霆,直言不讳地责问:“如何不送常例钱来与我!”那声势吓得差拨们都借故溜掉了。没走的也都为宋江捏把汗。
戴宗越骂越气愤:“你这黑矮杀才,依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
宋江故意逗他:“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人钱财?”
戴宗恼羞成怒,马上命人打宋江一百讯棍。旁边人因受过宋江好处,不肯动手,戴院长就要亲自操棍。宋江又故意问自己所犯何罪,戴宗大喝:
“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的行货,轻咳嗽就是罪过!”
宋江申辩:“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
戴宗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死一个苍蝇!”
你看,在戴院长眼中,犯人都是他手里的“行货”,他把打死不肯给他送礼的犯人只当做打死一只苍蝇。这勒索钱财、草菅人命的戴宗,与吴用口中那“仗义疏财”的戴宗,难道是同一个人?
接下来的情节就说明白了:一旦得知同为“好汉”,即,同是与黑道有关系的人,那么一切就另当别论了。原来,戴院长“仗义疏财”的对象仅限于“好汉”,限于江湖人物!而普通“犯”在他手里的“人”,则只是其“财源”。
由此,尽管小说没有明写,宋江那百宝囊似的腰包,那似乎掏不尽的银两的来源,也就可以推知了:他一个押司小吏,他家庭仅属中小地主,正常收入怎能支持他的挥金如土?晁盖送钱他可以不要,或不全收,打官司求他通融的人,他却未必都拒绝他们的“常例钱”。我们看到宋江也曾对普通百姓布施,比如对阎婆、对卖汤药的王公。这是他与戴宗等人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名气大于戴宗等人的原因之一。阎婆、王公这类人确实穷得一无所有,老宋周济他们可以博取好名,而不会将他们当作形成自己“及时雨”的水蒸气和雨云。他会另寻合适的“水蒸气”或“雨云”。
宋江的“仗义疏财”该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更用之于“好汉”;戴宗所“疏”之“财”则取之于犯人,而只用之于“好汉”。
除了对“好汉”肯“疏才”这一点,戴宗与沧州牢城、孟州牢城里敲诈犯人的管营、差拨们没什么两样。
宋江对戴宗的恶作剧式诘问,依从的是日常社会道德逻辑,是法律认可的逻辑。戴宗的逻辑则是社会“潜规则”、江湖“潜规则”。他们之间语言的碰撞,正是“显规则”与“潜规则”的冲突。
国家“法度”是社会维持正常秩序、社会不至变为丛林的保证。“法度”或法律有可能不公正、有疏漏,但社会没有“法”是万万不可的。公务人员知法犯法,或利用公职违法犯罪,对社会构成的危害尤大。江湖的“义”保护的是团伙利益、个别群体利益,它往往以损害圈子之外、团伙之外人的利益为前提。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维克多·雨果小说《悲惨世界》中的沙威警长和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矢村警长。在《悲惨世界》中,沙威虽然基本属于反派,但他忠于法律、为维护法律不惜一切的精神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追捕》中的矢村,当他认为杜丘是罪犯的时候,他不因杜丘救了自己一命而放弃对杜丘的追捕;而当他得知杜丘被冤枉的真相后,又与杜丘联手寻找真正的罪犯。
中国自古以来缺少的正是这种类型的国家公务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