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们相识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的交情，不算浅啊。

二十年前那天的凌晨四点多，在产房外走廊的连椅上守候了七个小时的我，身穿那件蓝色棉大衣也觉有些冷。终于还是熬不住困倦，在与旁边一位肩负同类职责的工人师傅交谈到无话可说后，还是瞌睡了。

朦胧间，忽听一声门轴响，接着是护士的声音：

“家属，瞧你孩子多俊啊！”

我记得她按天津话，把“俊”读成了“zun”。“家属”是我在医院这七八个小时获得的临时职称。她告诉我是女孩，六斤七两。

睁开眼，站起身，我第一次看到了你。而你对我不理不睬，兀自在那里熟睡。看你闭着的两眼线条长长，睫毛长长。

结婚前，我十四五岁就开始想象我的未来的终生伴侣该是个什么样；结婚后，我又开始想象我未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在见到你之前两年，其实你还有个哥哥或姐姐，但他（她）没能等到与父母相见。而我早已替他（她）起好了名字：学名取自《论语》，乳名按老家堂兄弟姊妹姓名序列，而且大名小名互训，男女皆宜。

这也就是你现在用的名字。

尽管早就期待着你，见到你我还是感到惊奇：这就是我的孩子？这就是我的孩子！四肢五官俱全，看上去很可爱。但是……

“她怎么不会哭啊？”我问。印象中，刚生下的小孩总是哇哇哭的，而你却兀自在那里睡。

我的话音未落，你就张开大嘴，“哇”地哭了出来。莫非你刚生下就听懂了我的话？莫非我对你的胎教真的管用？莫非你想证明给我看？

从此，我们开始了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从此，本来就不胖的我几年间变得形销骨立，宛如刚从奥斯维辛集中营放出的。这主要因那时我事业和家庭双重压力一起压下。爷爷奶奶鞭长莫及，同在天津的姥爷卧病，姥姥必须专门伺候。虽然奶奶两次来津帮忙，但她难以久留。翻看旧照片发现，你妈那时也是很瘦的。

但回想起来，那时光属于“痛并快乐着”。刚开始，我因无暇顾及科研、副高尚未评上而焦躁，加之感到你妈心中只有你没有我，而有时对你不满。但当我一抱起你，就既感到重量，也感到力量。不论我心里多烦，看到笑嘻嘻的你，就逐渐平静下来。你爷爷来津时，称赞你是“乐观主义者”。

大概从你会说话起，我变成了一个护犊子的父亲，连你妈都说我对你过分宠爱了。有次暑假带你回老家，你奶奶说：“看样子她要月亮你也给她摘。”你马上说：“爸爸，我要月亮！”当时我真的遗憾自己法力有限。以往没孩子时，看到别人娇惯孩子，我总暗里说：就这还不抽他！而现在，你妈要是呵斥你，我马上拦住说：“看把孩子吓得！”

2000年，我们一同上了一年级：你读小学，我读博士；你在天津，我在北京。虽然我每一两个月回津一次，但紧张读书写作之余想起你来，有时还是暗自落泪。抱孩子的动作做惯了，即使你已长高，回家时我还是要抱着七八岁的你出去玩。那年五一长假，你和妈妈去北京找我，我去积水潭地铁站接。两个月不见了，你见了我一个劲儿仰着脸嘻嘻地笑。我亲你额头的时候眼里有泪，因是晚上，你肯定看不见。而我是和你一起笑的，笑得陶醉。这时，笑比语言更能传达感情。到了学校，我领你俩去食堂吃饭，告诉你这就是北京师范大学。你凭着印象说：“北京大饭学！”

2003年，你随我从天津迁到保定。你第一次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也从此，我发现你有在垃圾堆式乱糟糟环境里安然学习和休息的本事。不过，从小学至初二阶段，你真让爸爸省心啊！每天回家主动做作业，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优秀。我总对人夸奖：我们孩子学习不用督促。作业过多时，你也抱怨：放学回家，你口里唱着独自谱曲的“今天的作业多又多，多又多！”开始唱时还笑着，唱着唱着就带了哭腔。这时，我恨不得给老师打电话，要求他不要留这么多作业。但抱怨归抱怨，你总是不折不扣完成。完成之后为了放松，你就在屋里大唱其京剧。你唱的都是传统戏，梅派唱得最好，程派也有那么点韵味。但你的歌唱每每吵得我难以工作。我想把房门关严，你还不答应。

有一次，你回家后给我玩了个幽默。

你说：“今天作业多，完成书面作业后还有别的事，没时间唱了。”

我想：这下消停了。

可你紧接着说：“你知道做完作业还布置了什么吗？——请把课文大声朗读十遍！”

从初三起，你的个头越长越高。先是高得让我无法享受抱孩子的感觉，后又高得让我失去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你的性格也开始变化，由史湘云变成了林黛玉。这也与高中环境有关。你凭自己本事以优异成绩考上保定三中，没让家长掏择校费。但擅长文科的你被分到了偏理的尖子班，班上数理化高手如云。这给好强的你极大压力，你的自信心开始受到摧残。进尖子班在别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对你却成了不幸。好在文理分科特别是转回天津就读后，你重新找回了自信，去年又以优异成绩考取教育部直属211重点大学。

在大学一年，你创造了我们家族几项纪录。

首先是第一个通过高考在本科阶段就读国家重点大学的人。你爸我虽然硕士、博士读的都是211兼985，但考大学因为越级高考的缘故只上了个专科；你叔叔是第一个读本科的人，但他是保送生，没参加高考；你堂兄是第一个通过高考读本科的，但他读的是省重点。

其次，你是第一个参加大学生运动会的人。爸爸喜欢看各种体育比赛，但一直不曾被选中参加正式运动会。你叔叔擅长乒乓球、篮球，但估计他打的都是野球。你堂兄腕力出众，但学校没有掰腕子比赛。你的800米水平，是初中时坚持步行上学练出来的。那时你负重（书包很重）而行，练成了飞毛腿。

第三，你是第一个获得国家奖学金的人。这是你今年带给爸爸的最大喜讯。这个奖很不容易得，一个学院摊不上一个，必须门门成绩优秀，总分第一，还要看其他方面的表现及得奖情况。或许会有人视你为“学霸”。“学霸”这个词我原以为是指学术领域名气大而且霸道的人，请教你后才知，这是专指大学里好学的学生，稍微带点讽刺意味。现在大学里又是“读书无用论”盛行之时，这不是健康的风气。无论何时，爱读书、爱学习都不会错！况且我知道，一年中你很长一段时间心有旁骛，参加了各种社团活动，并不想死读书、读死书。你的奖学金是你综合实力的体现。爸爸以为重要的不是奖金数额，而是你由此获得了一度失去的自信。你爸就是凭着一直的自信走到今天的。自信能让人充分发挥潜能。自信不等于自大，它承认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上大学之前，你参加保定市少年才艺大赛，也创过一项纪录：2005年，你凭自己的京剧清唱，一轮轮赛下来，获得了“保定市风采少年”称号。爸爸年轻时也喜欢表演，但一直无正式登台机会；你叔叔主持及表演机会很多，但似乎不曾获奖。

二十年来，为了你，爸爸耽误了几多论文和专著。但，你也是爸爸的论文和专著，你是无可取代的重量级成果！

孩子，虽然爸爸为你自豪，但你我都知道，你的缺点也不少。有些是时代和环境所致，有些可能与我教育方法不当有关。也有一些，是由于你自己对己要求不严。

一方面你要明白，凡人均有缺点，不必为此自怨自艾、灰心丧气；另一方面，又不能因人人都有缺点而姑息自己，也不要把别人某一错误作为自己犯同样错误的理由。对自己要狠一点，苛刻一点！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保持身体健康。注意每天都留出锻炼的时间。

绞尽脑汁，想不起送给你什么别致的生日礼物。半夜睡不着爬起，看表发现正是当年你出生的四点多。草成此文献上，宝贝，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