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字，议千年

 

庄关通

 

 

2006年起，为了弄清楚垂虹桥、东太湖、吴淞江，我读了不少、学了不少、记了不少。十多年里，我反复接触到《尚书·禹贡》里的“三江既入，震泽厎定”句。

 

一、许多大家议过“三江”

“八个字，议千年”，夸张吧？不夸张。

如果直译，那么这八个字的基本意义是：三条江的流水已注入大海，太湖也就安定了。

但是，自《禹贡》问世后，关于“三江”、关于 “厎定”的议论，没有中止过。西汉经学家孔安国、东汉经学家郑玄等对何谓“三江”都有自己的见解。而生于公元前的司马迁将“厎定”这词语改换了，这样一算，何止千年？

远的不说，宋代至清代，除了历代的水利专家外，如范仲淹、苏轼、范成大、归有光、徐光启、顾炎武等等大家，忧国忧民，关注国计民生，都曾议过“三江”、议过太湖的水利。

 

二、沈括的评议很实在

若把“三江”理解为三条江，则其解释有千百种。但解释再怎么多，如果同“震泽厎定”这个语言环境没有直接关系，那就没有实际意义。我见到一本21世纪出版的《尚书》，其中将“三江”解释为“岷江、汉水、与彭蠡”，取郑玄的观点，这无法圆通。

《梦溪笔谈》曾被中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称赞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它的作者、北宋沈括是务实的科学家，他在“辩证二”中一下子评议了四家观点，有理有据，非常实在：

“司马相如《上林赋》叙上林诸水曰：丹水，紫渊，灞、浐、泾、谓，‘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灏溔潢漾……东注太湖。’八川自入大河，大河去太湖数千里，中间隔太山及淮、济、大江，何缘与太湖相涉？郭璞《江赋》云：‘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墨子》曰：‘禹治天下，南为江、汉、淮、汝，东流注之五湖。’孔安国曰：‘自彭蠡，江分为三，入于震泽后，为北江而入于海。’此皆未尝详考地理。江、汉至五湖自隔山，其末乃绕出五湖之下流径入于海，何缘入于五湖？淮、汝径自徐州入海，全无交涉。《禹贡》云：‘彭蠡既潴，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厎定。’以对文言，则彭蠡水之所潴，三江水之所入，非入于震泽也。震泽上源，皆山环之，了无大川；震泽之委，乃多大川，亦莫知孰为三江者。盖三江之水无所入，则震泽壅而为害；三江之水有所入，然后震泽厎定。此水之理也。”

 

三、“比较正确”，并非“真”、“正”

与“三江既入，震泽厎定”语境似较贴近的“三江”说，是“大湖三江说”，认为“三江”是指吴淞江、娄江、东江。这是取东晋顾夷《吴地记》的观点。    

《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作者是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王建革。他在这630页55万字的学术专著里以19页一节《吴淞江与三江》议论了“大湖三江说”，其中还分析了1974年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对“东江故道”的调研。

这节议论的结论是：现代地理学证据否认了太湖三江说。从地理形势看，太湖东部没有三条与吴淞江相当的入海大江。

那么，是不是绝对不能把“三江”理解为三条江呢？也不。王教授在论著中说，中国地质科学事业奠基人之一、著名地质学家丁文江赞同吴淞江、长江与钱塘江为“三江”的三江说。王建革教授的观点是：“地理学上比较正确的三江概念是长江、吴淞江和古南江，古南江是与钱塘江汇合……”

然而，这样的认识，还仅是“比较正确”，要真正求“真”、求“正”，依然须探求坚不可摧的科学证据。

 

四、汪中的“三”“九”说很有价值

假如换个思路呢？

清代古文家汪中在《述学·释三九》中说：“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极多。此言语之虚数也。”这话没错，在有些古籍中，连“三”或“九”的倍数，如“十八”、“七十二”等，也往往是表示很多的虚数。“三”不作确实数字，而仅作表示多的虚数，在古籍中很早出现，例如《诗经》的《硕鼠》里，有“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句，其中的“三岁”，不是指三年，而是表示多年。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所附的《论语词典》里说：“三”在《论语》里出现56次，其中47次作数字，9次作副词，只表示次数之多。

如果以“三”“九”的这种用法解释“三江既入”，那么语意也贯通了——大湖东侧好多条江水已流入大海，大湖也就安定了。

在中华书局2012年1月第1版《尚书》里，注释“三江既入”时，就说明：“三，言其多，不是说只有三条江”。

议论至此，“三江既入”的“三江”无唯一答案，存在两说，仍在求真、求正的路途中。

 

五、不能忽视阮元的提醒

再说“震泽厎定”。这里的“震泽”，是水名，指古代“九泽”之一太湖，它还有“具区”等古名；不是地名。

“厎定”是什么意思？怎样正确认识“厎”字的形、音、义？这两个问题也一挂过千年。

《说文》说：“厎或从石”，而“底与砥同”，所以不少古籍、包括方志，“厎定”印成“底定”或“砥定”。

我手上有两本《尚书》译注。甲本是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5月第1版的《尚书》，其P53说：“厎定：获得安定”。 乙本是中华书局2012年1月第1版的《尚书》，其P66说：“厎：致。”就我的学习所得看，我觉得这两个注释都正确。

《尔雅》是我国最早（汉初）解释词义的专著，它的“释言”说：“畛、厎，致也。”南朝顾野王的《玉篇》卷二十二也说：“厎，致也。”《康熙字典》详细解释了“厎”，其中有一层说：“又陟利切，音致，致也。”而且所取书证就是“《书•禹贡》：‘震澤厎定。’”

清代高官、经学家、训诂学家阮元的治学异常严谨，他校刻《十三经注疏》后，写过《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他认为，经典中当“致”讲的“底”，皆应作“厎”。比如，《孟子·离娄》里3次出现“厎豫”，有些版本将此“厎”印成“底”。阮元在“校勘记”中说：“案音义‘之尔切’，是用‘厎’字。”

阮元这个提醒，告诉人们：“厎定”被写成“底定”或“砥定”，“形”变了，“音”和“义”不能变。做学问的，不能忽视他的这个提醒。

 

六、司马迁既仁又智

《尚书》中的《禹贡》，是我国最早的价值很高的地理著作。《史记》一百三十卷，第二卷是《夏本纪》，司马迁写夏禹的功绩，当然要引用《禹贡》文字。

司马迁引用，不会原文全盘照抄，而有其修辞立诚的思考。涉及九州之一的扬州，《禹贡》原文是：“淮海惟扬州。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厎定。”司马迁写入《夏本纪》后，就变成“淮海维扬州：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三江既入，震泽致定。”

司马迁用“致定”来替换“厎定”，既仁又智。尊重经典，为百姓便于阅读理解着想，那是“仁”；以“致”换“厎”，那是“智”。【说句不逊话：司马迁是不是预见到，二千年后，“厎”字不会列入中国《通用规范汉字表》？】

前面提到，《尔雅》是我国最早解释词义的专著，《尔雅》说“厎，致也”，而“致”的本义明确，是“至”，达到。“致”的读音单一，是“至”（zhi的第四声）。“震泽致定”就是“震泽厎定”！若直译，则是“太湖就达到安定状态了”。

如此一言而定，既不必缠绕于“厎”和“底”字形相近，也不会缠绕于“底”和“砥”的多音和多义。

司马迁将“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作为理想和自律，在此可见一斑。

 

七、《辞海》里“底定”的注释有漏洞

在岗时，我用1989年版缩印本《辞海》，退休后我用1999年版缩印本《辞海》。我发觉它们注释“底定”有漏洞，盼望新版《辞海》能弥补。

前年我购买了《辞海》第七版缩印本（2022年1月第1版），一查，很失望。P418有“底”（di,第三声）字，收录的词目中有“底定”。注释词义是“奠定”。书证是“《书·禹贡》：‘震泽底定。’”这词条里有补充解释：“《史记·河渠书》作‘致定’。”还补充解释：“后多用作平定的意思。”书证取自《南史》。

相隔30多年，《辞海》编辑对“底定”的注释未作仔细修改，漏洞仍然存在。

其一，“奠定”为动词，放到“震泽底定”语境里，太湖奠定了什么呢？

其二，“底”字下所有词目的“底”，都统于di的语音里，仅是音调不同。这不妥。《辞源》将“底定”、“底平”、“底豫”中的“底”都列入读音zhi之中。而且，按理《辞海》取书证，应该看校刻后的《十三经注疏》本，那里是“厎定”，不是“底定”。

其三，《史记·河渠书》中没有“致定”。“致定”出自在《史记》的《夏本纪》，就是在前面提到的“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三江既入，震泽致定”之中。

这么明显的漏洞，必须及时填补啊！

 

八、“底定”不是意为“水患彻底平定”

“百度百科”介绍吴江震泽镇“底定桥”“名称由来”中说：“桥名取自《禹贡》‘震泽底定’治水典故，‘底定’意为水患彻底平定。”

“底定”不是意为“水患彻底平定”！

将“底定”的“底”同“彻底”挂上，不仅误解了“底”的字义，而且也脱离了古代治理太湖水患的实际。

“震泽致定”是二千多年前我们祖先的治水目标。要偌大的太湖安定，是一项庞大的改造自然工程，涉及天、地、人的关系。其效果受着多种因素制约，包括社会制度、人力财力、规划决策、科技水平等等。在古代，太湖水患从来没有“彻底平定”过！

别的地域不论，单说处于吴淞江源头的吴江，翻翻县志，太湖泛滥，形成水灾，有多少次？据县志记载，吴江建县后的千年中，有243年是水灾！

就吴淞江而言，宋代之后吴淞江原生态被破坏，源头北移、上游改道、江面变窄，流速变慢。这些与交通要发展（造长桥、筑石堤）、百姓求生存（围滩种植、江中置簖）相关，牵涉国计民生，矛盾复杂。

明代永乐初开通黄浦江以助吴淞江，当时解决了大问题，但还是避免不了水患。【我经历过2次太湖水患，其中己丑年六月三十那次，非常可怕，刻骨铭心。】

于是，把人民利益置于首位的政府，组织人力、财力、物力开掘了“太浦河”，建造了“太浦河节制闸”。 2022年，国家又启动了新时代的吴淞江整治工程，包括河道整治、配套扩建水利枢纽、新改建跨河桥梁、水系影响调整等等。

“震泽致定”的千年难题，将靠中国共产党和今天的中国人民来解决！

 

我写这篇，一点感悟是：做学问，不是做生意，不是搞作秀，必须求真求正。做学问的人，要尊重经典，尊重历史，尊重实际，尊重科学。

 

（2025年10月8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