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虹,永驻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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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虹,永驻吾心(上)
庄关通
1967年5月2日晚,利于往来、灿若垂虹的吴江长桥寿终正寝,至今已50年了。这50年来,吴江的发展不是“沧海桑田”一语所能形容的。50年前,能有多少人头脑里放着“保护文物”四个字?而如今,随着吴江经济的腾飞,文化的翅膀也扑棱扑棱着。
由于垂虹桥早已坍塌,不少论述中国古桥的著作没有将它搜集进去,而有些著作还是看准了它在中国桥梁史上应有的地位,专门作了介绍。我手上有本《中国名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它具体说明了将这座实际已不存在的垂虹桥收为中国名桥的三条理由:第一,它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江浙地区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功不可没。第二,“在1967年以前,垂虹桥是我国历史上最长、桥洞最多的第一长桥。在我国的桥梁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一席。”第三,形态优美,历来为世人称道。这些判断是正确的。我的同窗、挚友陈新先生让我阅读了王稼句先生的《看书琐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这部著作评说了有关垂虹桥的书画上品,能帮助读者在细细品味的过程中既获得艺术享受,又认识了垂虹桥。
垂虹桥坍塌后,松陵镇上已新建了垂虹景区。2013年,垂虹桥被列入“吴江十大文化名片”之一,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所有这些,都让我感慨系之。2006年至2007年间,我花了10个多月时间,看吴江县志,多次跑上海市图书馆查阅古籍,并实地寻觅尚未磨灭的印痕。边读,边查,边记,边思索,最后形成两篇文章:一篇是六千五百字的《长桥究竟几个洞?》,已在2010年刊登于见台湾《国文天地》杂志,还有一篇就是本文。
垂虹桥,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解放前,吴江古城的东门外、垂虹桥的东北面有个自然村叫“泥墩上”,村民的口语说成“泥墩廊”,后来它属于松陵镇的江新村。1939年,我就出生在“泥墩上”。我就读的吴江师范附小在南门外新桥河畔,所以我每天要跨过苏嘉公路,踏上吴江师范旁的小道,穿过废弃的苏嘉铁路的旱桥洞,折向垂虹桥,朝西北走完一连串小拱、高拱,再朝西南转入航前街、弯塘里,最后沿着新桥河的驳岸走,才能进入校门。
六年,十二个学期,除了偶尔沿着当时还完整的吴江城的城墙脚绕道来往,或者雨雪天食宿于弯塘里我父亲的朋友邱家之外,我几乎天天要在垂虹桥上走两个来回。1952年夏,我小学毕业后考进了吴江师范初师部,三年中又常常踏上垂虹桥。九年里,许许多多记忆无法抹去——垂虹,永驻吾心。如今,“取于心而注于手”,则成桥名、桥身、桥洞、亭子、水域、环境等九节文字。
一、
垂虹桥的俗名是“长桥”。我儿时跟着长辈说“长桥”,长大了又叫它“垂虹桥”,最后才明白这座桥的原名是“利往桥”。一桥多名,很常见,而这三个桥名都非常得体,凸现了这古桥的特征。
先说“长桥”:
解放初,我们村上人的说话里,涉及垂虹桥的有三个名词:桥名本身,叫“长桥”;桥的附近,叫“长桥头”;桥下水面,叫“长桥湖”。“长桥”似乎真是个俗名;但“俗名”者,指通俗的非正式的名称,而这个“长桥”,有时却有正式名称的待遇。这座桥从新建到重建、到重修,有四篇“记”,先后是宋代庆历八年(1048年)的《利往桥记》、元代泰定三年(1326年)的《重建长桥记》、明代成化九年(1473年)的《重修长桥记》、成化十七年(1481年)的《重修垂虹桥记》。看,其中二篇就以“长桥”称呼它。而且,“长桥”一词入文入诗入词。可见,“长桥”不是一般的俗名。
“长”,是就桥的形体特征而言的。它的确很长,建成木桥时,宋代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和宋代王象之的《舆地纪胜》都说它是“东西千余尺,用木万计。”1325年易石重建后,仍然很长,因为当时桥下的水面仍很宽阔,之所以要改为石桥,袁桷的《重建长桥记》告诉我们:由于木桥经历的岁月多了,“水啮木腐,岁一修葺,盖为民病”,不得不更换为石料。重建后的联拱石桥有多少长?《重建长桥记》和《重修长桥记》都明确说“长一千三百尺有奇”。据明代《姑苏志》说,五十三个桥洞的苏州宝带桥“长千二百五十尺”,那么吴江长桥的桥洞多一些,超过五、六十尺是正常的。
毋庸置疑,1967年以前,垂虹桥是我国历史上最长、桥洞最多的联拱石桥。垂虹桥之“长”,是这座桥的特征,也是这座桥的骄傲。
再说“利往桥”:
吴江“长桥”造得这么长,当然不是造来游玩的,《重修长桥记》说得在理:“予惟桥之新也,非为游观之美,实有利民之功。”长桥原名“利往桥”,“利往”,直言其功能。据方志记载,松陵是唐代所置的苏州一集镇的名称。当时东太湖泄水的干流吴淞江的源头就在松陵镇东侧。后梁乾化元年(公元911年),吴越王钱鏐部署在这吴淞江源头筑县城,无奈的是南北两区域只能骑跨在吴淞江上,“一在江之北,一在江之南,二城对峙,锁栅毕备。”(乾隆吴江县志)
这吴淞江源头有多宽阔,别说现在开着轿车过垂虹路的年轻人想象不出来,就是像我这样儿时能目睹长桥下较宽水面的人,也想象不出来。
古文、古地图都说利往桥处于“左江右湖”的空间,其东北(左)是吴淞江,西南(右)是太湖。这并不夸张。造桥之前,人们来来往往必须用船,居民和过路人都觉得很不方便,有时甚至还有风险。直到北宋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知县李问、县尉王庭坚部署建造了木结构的“利往桥”,才扭转了这种状态。钱公辅的《利往桥记》是这样说明长桥的利往功能的:“初,县城为江流所判,民半居其东,半居其西,晨暮往归,事无纤巨,必舟而后可,故居者为不利。县当驿道,川奔陆走者,肩相摩,橹相接也;卒然风波之变,则左江右湖,漂泊无所,故行者为不便。及桥之成,行者便而忘向所谓不便,居者利而忘向所谓不利。”
利往桥不仅利于往来,而且气派非凡。朱长文(1039-1098)在他的《吴郡图经续记》的“桥梁”一节中是这样叙述利往桥的:“东西千余尺,用木万计,萦以修栏,甃以净甓。前临具区,横截松陵,湖光海气,荡漾一色,乃三吴之绝景也。桥成而舟楫免于风波,徒行者晨暮往归,皆为坦道矣。桥有亭,曰‘垂虹’。苏子美尝有诗云:‘长桥跨空古未有,大亭压浪势亦豪。’非虚语也。”这节里的“具区”指太湖;“松陵”,指松陵江,即吴淞江。朱长文是北宋嘉祐进士,苏州人。他对利往桥及其功能的描述,在图经中该算最早的,距长桥建成仅几十年。
什么时候吴江县的南城废止,两城合而为一呢?具体日期是无法考证,按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的说法,在宋代就“并为一城”。但是,即使在南城废止后,吴淞江两岸的吴江人仍然少不得利往桥,几百年中反复修建、重建这长桥,就是明证。宋代范成大的《吴郡志》、明清吴江县志都记载的一桩实事更可见一斑:金兵南侵时,曾有人建议烧掉长桥,吴江县民知道后,成群结队,一起在桥头大哭。庆幸的是当时的平江知府洪遵也以为不可焚桥,烧长桥的主意才没有成功。
“南城”没有了,但“南城”旧址上的“江南市”一度人气甚旺。乾隆吴江县志说:“江南市,距县治可一里许,在东门外长桥东。民夹运河南北以居,自成聚落,明初几及千家,贸易视县市十之四五。”这里所说的“运河”,不是京杭大运河,而是指当时江南的市河,从长桥北侧向东南直通三江桥那边。我儿时在师范、即孔庙南面还能清楚地看到这条河,大概由于航道变迁,再加上世纪三十年代建造苏嘉铁路,靠长桥的一大段早已成了路基,河道已无法通航,然而我看到依然存在三座梁式石桥,只是都已残缺不全罢了。按县志记载,它们自西向东依次叫“大明桥”、“登龙桥”、“醋坊桥”。短短的河流上竟密集着三座桥,足见当年江南市很热闹。
弘治、嘉靖的吴江县志里有一幅《县郭旧图》(见附图),图上表明:江南市河的右岸(西南),有纯阳道院、书院、华严寺和华严塔、接待寺、观澜铺以及民居等。左岸(东北),有钓雪滩、三高祠、儒学、文庙、松陵驿、原太湖庙以及民居等。古人说,民人屯聚之所,谓之“村”;有商贾易,谓之“市”;设官将禁防者,谓之“镇”。尽管那时的江南市没有今天这个地带的富裕繁闹景象,但已不仅可称“市”,而且三教并举,文化氛围浓烈。何况,那里还有盘野、臞庵等古迹。
我家有一只祖上传下来的鱼池,叫“荷花池”,解放初登记的面积是八亩四分六厘。它在文庙东北面、苏嘉公路之东的地块上,1994年版《吴江县志》的“松陵镇镇区图”上还画着它,在县中东侧的公路旁,印着一个“鱼”字(如今这池已经填平)。《县郭旧图》上在“文庙”、“儒学”的东北面有个“莲花池”,与“荷花池”处于同一方位。我猜想,荷花池也许就是那“莲花池”。经几百年变迁,周围环境大不相同了:解放初,荷花池旁是杂粮地、水田和一条小浜,远处才有几户人家。我听父母说过,池的西埂边曾有过石牌坊。然而,明代那莲花池四周却住户密集,《县郭旧图》上竟然一连书写了八个“民居”,可以想像人气有多旺。
江南有这么多百姓、学子、僧侣,他们要出入县城,都得靠利往桥。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通了苏嘉公路,吴江东门外的百姓进城上街就多了一条通道。但长桥依然利于百姓来往:东门外几个村,乃至八坼乡下的农民,手提肩挑,到松陵镇上去卖掉农副产品,买进生活必需品,都得过长桥。不然,上公路而沿城墙走,很费时很费力。解放前后,还有一个人群上街进城频率较高,那就是乡村师范的学生,当时学校旁边一无商店,二无景点,无论购物还是散步,都离不开长桥。
吴江长桥,利于来往九百多年,的确功不可没;这“利往”桥名,名副其实。
最后,说说“垂虹桥”:
三个桥名,流传时间最长的是“长桥”,这是由于它通俗,简洁,又能显示特征。流传时间最短的倒是它的原名“利往桥”,为什么?从公元1048年到1967年,毕竟是900多年的漫长历史,其间称呼更替,有所起用,有所淡忘,完全正常。当我们的祖先一旦因有此桥而摆脱吴淞江阻隔之苦时,对能点明功能的“利往”必是喜闻乐见。然而,人们往往不满足于追求真和善,还要追求美,所以喜用“垂虹”亦是自然的。
“垂虹”,也是就形体特征而言的,如此设喻容易勾起人们审美的联想。《辞源》注释“垂虹桥”时说:“本名利往桥,因上有垂虹亭,故名。”这说法没错,事实是亭在先,刚有木桥时就建了垂虹亭,《利往桥记》中说:“构宇其上,登以四望,万景在目,曰‘垂虹亭’。”
亭有魅力,桥有魅力,左江右湖有魅力,垂虹不仅给人们带来方便,而且能给人以享受。古代许多文人一到垂虹就如痴如醉。姜夔一首词《庆宫春·双桨莼波》有段叙言,其中写到寒冬腊月,深更半夜,北风凛冽,他和朋友们竟然还兴致勃勃地在长桥上边散步边歌吟,实在抵不住夜寒,就裹着被子,照样坚持。从这些文人的痴迷程度可以看出垂虹有何等强大的吸引力。
改建为石桥后,大大小小,一连串的桥洞都凸现出一道道弧线,由此,长似虹,拱似虹,桥身贴水更似彩虹垂影,石质的庞然大物一下子幻化成卧波之虹,绵延,圆润,绚丽。正因为长桥像贴水彩虹,“垂虹”这个亭名才更切实、得体,为百姓喜闻乐见。于是,我们的祖先当然会用能给人以美的享受的“垂虹”来称呼这座伟大建筑。
二、
这儿说垂虹桥的桥身,是就联拱石桥而言。说到它的桥身,我不禁联想起一些画家的作品:多年前,吴江政协的一位领导送我一册《历代名人咏吴江书画集》,我很喜欢。这书画集里有不少以垂虹桥为主题的作品,可惜其中大部分未能艺术地再现这座古代伟大建筑的英姿:有的画成梁式石桥;有的画成两座单拱石桥;有的仅画八、九个拱,每拱跨度甚大,却不见全桥之长;有的画了几条弧线,见不到桥身的起起伏伏;有的将垂虹桥置于远郊渔村,毫无紧靠县城、人气甚高的景象。若想通过这些画,在艺术享受中领略长桥风貌,很难。而且,画家们各出奇招,让人莫衷一是。
相比一下,古代画家似乎实际得多。前面提到的《看书琐记》一书里,反映垂虹桥的一篇题为《垂虹秋色满东南》,作者王稼句着重欣赏、研究了两幅画,一是南宋无款的《长桥卧波图》,一是沈周的《垂虹桥》。他从前者看木结构的利往桥,从后者看改建后的联拱石桥。这才见古代名画留给后人的艺术再现的魅力。
垂虹桥的走向,不是正西向正东,而是西北向东南延伸。我读小学时,吴江的几个城门还在。从城里走出东门,朝东南步行五十米左右,就到了航前街街口;一到这街口,其实已经上了长桥,只是由于桥洞淤塞,两侧不见水,难有上桥的感觉罢了。
大约走过 三、四个小拱,便登上了西端的高拱。下来后,再过十四、五个小拱,就进了垂虹亭。离亭后走过二、三个小拱,就上了中间那高拱。之后继续走过十五、六个小拱,就跨上了东端的高拱。从这高拱下来,走过了三、四个小拱,以为已经不在桥上了,但脚下又是好几个淤塞一半的桥洞。
一串小拱——一个高拱——一串小拱——一个高拱——一串小拱——一个高拱——一串小拱;这就是人们常常称道的“三起三伏”。
《弘治吴江志》有段描写非常贴切:“此桥左江右湖,蜿蜒夭矫,如老龙卧波,长虹饮海。行者晃漾于天光水色之中,真海内之奇观,吴中之胜景,游者当自得之,难以笔舌形容也。”
我曾在网上搜到过五帧垂虹桥的老照片,可惜难以看清它“三起三伏 ”的情态,且没有1959年我在江苏博物馆见到的那帧大照片清晰。所以,我在2007年特意按照自己的记忆,绘制了《垂虹桥桥身“三起三伏”印象图》(见附图)。
不过,说是“三起三伏 ”,其实“起”得并不厉害,三个高拱不很陡,每一级踏步高度不大,所以过桥人,哪怕是老人、小孩,跨上跨下不会觉得吃力。
我曾多次经过大运河上的“三里桥”,过“三里桥”要比过垂虹桥的三个高拱累得多。既要方便拱下大船通过,又要顾及拱上行人轻松,古代这联拱石桥的设计者设计得如此实用,真不容易!
据明、清两代吴江县志记载,垂虹桥曾先后两次设过桥栏。古代名画上也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是,我儿时并没有见到过桥栏,桥面上光秃秃的。遇到风雨天,我撑着伞在桥上走,特别小心,就怕一个“伞喇叭”,人小力小当不住,被拖下水。而逢此,母亲事先总要叮嘱“长桥上要当中点走”。其实,桥面很宽,盖四米左右。
我的印象里,这古桥有些桥面石之间虽略见高低,但还不是错落得可能将人绊倒,总体上看仍然很平整,也比较干净,石缝里没有杂草,不像有的文章所说的破败不堪。桥面所用材料属“青白石”。大概由于石质的因素,加上长年累月被人践踏,显得相当光滑,不像一般的花岗石毛毛糙糙的,冰雪天还真怕滑倒。
据说,青白石其实也属花岗石系。青白石品种多,颜色多,名称不一,有叫“青石”的,有叫“白石”的。我所见到的垂虹桥桥面石基本上是米黄色,有的还略深些。读了《中国古建筑瓦石营法》(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3年6月第一版)后,我知道:同一建筑中,常需要根据部位的不同而选择不同的石料,如造石桥,“桥面以下宜使用质地坚硬,不怕水浸的花岗石,桥面部分可使用质地坚硬、质感细腻的青白石。石栏杆则多选用洁白晶莹的汉白玉。”可见,垂虹桥桥面采用青白石是相当科学的。
(2007年4月初稿,2007年10月第二稿。2013年6月第三稿,曾作为博文发至光明网。2017年2月删去部分内容,构成第四稿,一万六千多字,刊于《吴江文艺》2017年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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