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愿单干》
(2023-02-06 08:2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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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八十二回 第四节:单干乡愿
【原文】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端木持易见解】
(1)
现在据说上海有几十万的剩女,几乎找不到婆家了。为什么呢?因为高不成低不就,总是意难平,于是就想着“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这虽然令人心疼,但相比于黛玉那个时代,总算还有些许进步。因为黛玉那个时代,可是由不得自己的。她总是要被嫁出去的。而今呢?一般只是在年龄过大以后,被踢出“市场”,大约才有黛玉被踢出大观园的同样痛苦。
黛玉做这个梦,我们可以看出她的主导思想,就是单干——“各自干各自的”,“自做自吃”。可见单干这种思想,在小农经济时代,是最朴素最直接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可是,为什么历朝历代,小农经济总是从一个王朝诞生,然后又不断破产?就是因为单干的话,每个人、每个家庭、每个区域的天然禀赋不同,会很快形成生产力的差异,这种差异会迅速产生某些人破产、某些人积聚土地,最后导致土地不断向能力和资源禀赋条件好的人、家庭、区域倾斜。最后导致社会关系瓦解。人们不得不通过斗争,重新分配土地,重新走入循环。
直到资本大生产时代来临,单干的“理想”再也回不去了。万千的土地,只需要机器一小会儿就机械化,甚至自动化完成了。“单干”的理想,只能成为历史的乡愿了。
人们对社会束缚的不满,向来有两条天然的思路,一条是瓦解当前的束缚,回到单干状态,黛玉就是这个思路。另一种是加深和扩大社会化,即全面掌握社会管理的权力。但现实却是这两种思路的怪胎。一边不得不扩大社会化,一边却又不得不因为束缚而日夜幻想着单干。只要扩大社会化和个人自由无法统一,这种撕扯就永无宁日,无休无止。
彻底解决的办法,就是通过大生产提供丰富的物质,通过社会关系变革,使每个人、每个家庭、每个区域摆脱自然禀赋的不足带来的三大差异(脑力和体力、城市和农村、工业和农业)。
黛玉恐怕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是因为她没有生产力的条件;而现代的都市剩女是有条件思考这个问题,而且如果他们不思考这个问题,她们就要一直面临这个问题,被这个问题拷打日渐衰老的脸庞。
黛玉想着这些问题,压抑着自己,于是在梦里呼唤,“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现在,大家好些了吗?你们怎么办?你们靠什么活着?我看好多人是“必须把心弄没了,好像才能活得下去”。
只是,诸位,无心的肉体,恐怕连有芯的机器人都不如吧?
如果你们一直这样无心下去,将来被有芯的灭了,大家也就不要“拼命放声大哭”了。
哭什么呢?为什么哭呢?哭给谁看呢?
(2)
黛玉梦里哭着说“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这一点儿我很不苟同。为什么呢?因为上卷里,黛玉无时不刻不想离开大观园,她梦牵魂绕的都是希望家乡派人来接她,她的故园在南方,日思夜想着回去。如今怎么一转,却为了爱情,打死也不想回去了?
黛玉为什么想回故园去?因为她在大观园里是零待遇,是孤苦寂寞的,是不自由的。所以,爱情在她心里,其实是十分次要的。如今怎么突然又把爱情上升到如此高度呢?只要有爱情,她就可以放弃一切了似的。这是下卷的败笔。但修撰者是不管这些的,他能把人写的最高程度,也就到了爱情为止,也必须到爱情为止。可现实呢?自由呢?修撰者都不管不顾了。现实的条件不提了,更高的人格、自由和尊严,也不提了。
只剩下吃饭和求偶的动物本能,这就是下卷的堕落。
黛玉不是被梦“魇住了”,而是被修撰者“魇住了”,而且,他试图还要“魇住”更多的人。这是可鄙的。
实际上大观园的人,都是非常想离开大观园的。这是上卷作者看透以后,应有的逻辑。如今修撰者却非要说,大家都不想离开。好吧,修撰者留恋着“宝玉”,于是觉得大家都必然一样留恋“宝玉”。
假如我是黛玉,我现在也想“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拿我的心给你瞧”,“瞧瞧我的心”,究竟里面有没有宝玉,有多少宝玉?
我们有些人啊,总是迷信物质。这种人,实际上却得不到多少物质,终极还是在一无所有者的阶层里愈加迷信这不可得之物。悲乎,哀哉。
随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