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六十八回 第七节：

【原文】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姑娘婶子息怒。”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动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端木持易见解】

凤姐来宁国府兴师问罪，骂的好啊。看起来是骂尤氏，其实是骂普天下所有“送女儿”的人！

刘邦送女儿给匈奴，唐太宗送女儿给吐蕃，康熙送女儿给葛尔丹，你看看，连这些自古号称英雄豪杰的人，都把女儿往外送，难道天下男人都死绝了，要将女儿送给外邦男人？

而像李园、李延年、杨国忠等等，也都是把妹妹往宫里送，难道天下男人死绝了，非要将妹妹往里送？

难道外国的，宫里的男人，都是好男人？

就说现在吧，多少中国的父母、兄长，不是把女儿、妹妹，拼了命往外送，难道中国男人都死绝了？外国男人都是好的？

什么“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不过是利益二字罢了。女儿妹妹姐姐，不过都是生意交易罢了。

王熙凤骂尤氏，那么，她王家难道不也是如此吗？难道天下男人都死绝了？难道贾家的男人都是好的？当初也不是拼了命的往里面送？

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你看，如今不也是拼了命的往里面送？大家还记得那柳五儿吗？还有其他各个丫鬟，不也都是各走门路，拼了命的往里送？

总之，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想往里送，不是如此吗？

送女的大家好理解，送男的呢？

比如太监、军卒、生员、学徒等等，你看，是不是也都是往里送？难道真的都是为了孩子好吗？

难道不是为了“货与帝王家，换得几两银”吗？

总之，女人的命运下贱，男人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应该对自身的命运，心里要有点数。进去了，不要骄傲，毕竟是给更高一层的人做牛做马；进不去，虽然丧失了所谓的升级，但也会少很多更残酷的厮杀。越到里面，层级越高，数量就越会越少，争抢厮杀就会越剧烈，这都是半点儿不由人的。

你进去了，就意味着里面的人，要有一个被挤出来。社会稳定的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社会衰落的时候，会狼多肉少。所以，外部竞争进入和内部抵制进入，就是必然的常态啊！

大家看看，现在很多好点儿的企业，都不招人了；外面想进去已经是极难了，里面也是很难晋升，出现一个坑，就会有很多人争夺这一个坑。

贾家的形势已经如此，我们现在也是如此。

用凤姐的话说，贾琏身边已经没有空间了。贾家没有空间了，宫里也没有空间了。社会都几乎停滞了，都不发展了，甚至坍塌了，又哪里能新增空间呢？

每个人要想扩展自己的空间，都要铤而走险，比如贾蓉，他的办法就是放弃道德，放弃规矩，放弃面子，“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的营生。只有这样，他才好像有点空隙。而他不要命的扩展自己的空间，必然会阴损别人的空间，由此带来别人的反击，让整个家庭和事业都破败。

在一个整体固化、稳定、僵硬的体系中，任何企图扩大自己空间范围，而不顾及他人利益的人，都将遭受强烈反击。我们称这个体系，已经达到了帕累托最优。所谓最优，就是没有任何改进的可能了。要想“在没有使任何人境况变坏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个人变得更好”，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王熙凤的反击，都是贾珍、贾蓉、尤氏、贾琏，试图“改进”，“塞进”，“优化”自己的利益，结果怎么样呢？

是不是立马打脸呢？

你看，王熙凤不打贾蓉，他自己都开始打自己脸起来，因为他已经非常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再也不敢“顾三不顾四的”不考虑既得者的利益了。

考虑既得者利益，保守既得利益，不动他人利益，这就是过去的最高“体统”。尤氏想不体统，你看，被人啐到脸上了，不是吗？

只是，利益面前，但凡有一丝机会，谁他妈还顾得上这个“体统”呢？谁还要什么“脸面”？谁要要什么“良心”呢？

满口仁义道德的王熙凤，又真的会顾及体统了吗？还不是想进一切办法，来惩治意图颠覆她地位的人？

所以，去他妈的体统，一个也不要信。

体统要是真成了，自己早就成了别人屁眼里拉出来的朽木腐骨了。

中国人，总是把道德当做工具，而不是真正的目的。

中国人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这就是最冷静的现实主义。

凤姐、尤氏、贾蓉等等，他们都是最冷静的现实主义者，谁都不是啥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