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生为女人
(2013-05-28 22:51:32)蒋方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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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过“扬州瘦马”的故事。“瘦马”不是马,而是贫困人家的幼女,因为羸弱,所以“瘦”;因为任人欺凌,所以是“马”。她们被买来不过十几贯钱,调习之后,再以成百上千的价格卖往全国各地。
张岱所写的,是挑选瘦马的过程。
“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
曰:“姑娘往上走。”走。
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
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
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
曰:“姑娘几岁?”曰几岁,声出。
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当我们讨论“女性权益”的时候,常常会把矛头对准男性,男性是施虐者,女人是受害者。现实却永远不是一个简单的二分世界,女性不仅因为缄默,而常常成为邪恶的同谋,她们甚至成为了更为残忍的施虐者。
女性残害女性——这并不是女人命该如此的借口,而是无知的代价。封闭社会中的男男女女,生老病死都在扭曲的环境中,除了世世代代以坚硬的姿态忍耐它、捍卫它,他们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唯一的救赎,就是封闭的社会裂开缝隙。在实验室里孕育、成长的小白鼠,一旦逃出了笼子,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就只能或弃用或杀掉,因为它们尝过自由的滋味,另一种境遇与标准在它们脑中孵化、发酵,不可逆地改变了它们。
“国际小母牛援贫会(美国一个给予贫穷国家的农夫母牛、山羊等其他动物的救援团体)”的几名成员,在津巴布韦无意中接触到一个放牧的妇女,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四处躲避着丈夫的毒打。她胆怯地说出了自己受教育的意愿,援贫会的成员鼓励她写下自己的梦想。
妇女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自己的目标:“有一天我要去美国。”她开始写道,这是目标一。接着,她写道自己会获得学士学位、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她把这片纸折起来,包上三层塑料袋,放在铁罐里,再把铁罐藏在放牛地的一块岩石下。她开始努力学习,开始存钱。
某一天,她受到了俄克拉荷马州州立大学的入学通知。如今,她正在攻读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关于非洲穷人的艾滋病治疗方案。
命运的美妙在于偶然。你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因为哪句话,哪个眼神,被他人的命运所打动。同样地,他人的命运也不知道在哪个瞬间,被你的哪句话、哪个眼神,被你改变。最有效的救助,不是付出金钱,而是付出时间,把他人的人生与自己的连结起来,感其所伤,痛其所痛。
对不起,生为女人。战争中,男人通过死亡获得勋章,女人只能以卑微的方式——被强暴、被蹂躏,成为微不足道的牺牲平。刚果的童子兵说:“要是看到女孩,强暴是我们的权利。”
对不起,生为女人。生命在不被阳光照耀到的角落流逝:过去五十年来遭到杀害的女孩,比死于二十世纪所有战斗的男性还多。
幸而,生为女人。女人有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顽强生命力,无论多少歧视和虐待加诸于身,仍要反抗。生为女人,等待、孕育、再等待,再孕育,终有一天,命运被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