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年终奖
——我的心虚2008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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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觉得心虚已经变成了一种陌生的情感,目之所及的很多人,都像《猫和老鼠》中的汤姆猫,高手阔步地行走在一块悬崖上,不料却和电视观众们一起发现他脚下的地忽然离它而去了。
这个年代应该重新学习心虚。我很愿意函授这门课。
2008,我形容自己时,总是不自觉地要用“惴惴”这个词——有好多次都因为频率太高而恋恋不舍地把这个词放回货架上,但更多的确实是源于我的心虚,一种名不副实的心虚,一种赶鸭子上架的心虚,一种面对着话筒失语词穷的心虚,一种白炽强光下担心自己瑕疵毕现的心虚。
对我生活的时代,我也超级惶惑,像是要投入一个冷漠的,随时准备撤销的拥抱。
这种感觉,我就把它叫做惴惴。
年度成长奖:获奖者是蒋方舟的1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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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去参加《新周刊》的年度新锐排行榜颁奖,让我总结我的年度关键词,我说是“瞬间长大”。这一年,国家大悲大喜,我更自私地自己风生水起。
今年我高考了。去掉考试的部分,高考的结果缩略为学生和教师之间充满怀疑的握手仪式。终于有了这一次,谨小慎微的高考海关被迫放弃了热情——去质询、检查和拒绝入内的热情,而放我通过。这种友善来得太突然,也太晚了。
今年我大学了。关于大学生活,我说得太多了。任何一点生活细节都用扬声器报告给各位江东父老。任何一点小花痴小骚动小牢骚小委屈都毫无遗漏。中国也只有我和芙蓉姐姐能享受这个级别的待遇了吧,
今年我学术了。目前在写的新书很学术。所以看书学习的热情相当高涨,生活费的大部分都用来买书。有的时候在路上好好走着,忽然就一阵战栗,无端无由地热血宣誓:“我一定要努力地充实自我……”像个新上任的村委干部。
年度书籍奖:《一个法国人的一生》(让·保尔·杜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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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世界上好小说只有一本,所有的小说都只能蹑手蹑脚地向它靠近而永远无法达到。
《一个法国人的一生》我觉得是离它最近的。因为这就是一本纯粹的好小说。叙述上有法国人的准确和日本人的耐心。我连续把这本书看了三遍,每一次都不敢看太多,像偷吃零嘴一样,还得扣着吃,每次只敢咀嚼一点点。
另:鼓励奖——《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其实这本书挺一般的,并不十分好。但是他有一个必杀,那就是想象力。此器一出,放倒一片。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这么有想象力的书了。记得小时候看的汪曾祺的短篇,故事都发生在胡同里,芦苇丛里,但是无比轻盈飘逸,让人抓都抓不住。用高技术精密打磨像宇宙航空设备的书很多,但是粗粝、强词夺理、站不住脚、天马行空的书却好久不见。
年度好吃奖:吃新浪美食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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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上网“冲浪”的顺序是这样的:邮箱,博客,百度一下我自己。然后就直奔新浪美食博客,新浪美食博客的博文我大部分都看过,甚至守在“最新博文”的板块,隔几分钟就刷新一次。
我对吃东西忽然燃起了可怕的热情,像是动物世界的主演。我吃遍清华所有的食堂之后,又满街觅食,情欲之猛烈堪称野蛮。女人几岁,如狼似虎来着?好像是周作人说的“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
我对爱情没有任何热情,就把人生的全部寄托在吃上。每天猛吃,觉得某天吃得足够多了,就会孢子分裂出一个孩子,完成了“生生”。
年度定语奖:山寨少女。
今年,我又多了一些定语。我自己来盘点一下。老一套的有“美少女作家”,早些年不够淡定,每次听到这样的称呼总是怒不可遏,脸红脖子粗地吼回去:“你才美少女作家。”现在已经基本习惯了。每次听到,就像监狱里犯人被叫到编号一样,立正稍息,迅速处于待命状态。
“山寨少女”。这个称号就蛮无聊了,我也不想沾山寨的光。不过我觉得这几个字组合起来蛮好看的,感觉很像沈从文笔下的人,湘女潇潇,三三之类,健康着红脸蛋儿,黑亮着大眼睛,光溜着圆脚趾。
年度幽默奖:“的确,你的腿确实很美,能结识它们是我三生有幸。”
今年听了很多段子,聪明的笨拙的,优雅的调戏的。其中,最性感的是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长眠不醒》里的一句话,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确,你的腿确实很美,能结识它们是我三生有幸。”这句话幽默指数并不太高,但却有种莫名的高纯度性感,总是浮现在我脑海让我心跳不已。
最高级的一个幽默,是我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书上说,给死人化妆,根据价钱不同,有三种标准。最便宜的是“安宁”,贵一点的是“崇高的沉思”,最贵的“直接和上帝交谈的幸福”。
年度实话奖:除去谎话,我今年说的全是实话。
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说我对清华男生挺失望。
问我觉得见到于丹真人有何感想?我说她穿公主裙泡泡袖看起来比我更少女。
问我对80后作家怎么看?我说韩寒的博客挺难看,字的排列组合都一坨一坨的,我难以下咽也消化不良。
我的语录就是我公开的“秘密日记”。奈保尔的传记叫做《如此人世间》,用实话单挑整个世界,被砸得头破血流,说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我却想:“我多么理解他,我多想成为他”。
年度谎话奖:“挺好的。”
“挺好的。”这是我今年的口头禅,今年与人的很多交流,我都以低眉下眼,微笑着点头说“挺好的”“其实也挺好的”“这也没什么不好”来结束。
其实一点都不好。
我以为成长的第一步是妥协,成熟的第一步是尊重不同的价值观。
其实,我一点都不满意,我在低眉顺眼恭顺地说什么都好的时候,内心却是《古惑仔》里陈小春演的山鸡,一脸的鄙薄,一嘴的牙签。周慧敏能原谅无敌贱男倪震,我却容不得时代对我的劈腿。
我对时代不满意,但我并不能列出它清晰的罪证。我刚从少年的熟睡状态中醒来,不是觉醒,还是被吵醒,觉得视野范围内无不碍眼。
有时候在一瞥即逝的橱窗里看到自己对时代的表情:双手叉着我的叉腰肌,一脸苍白怒气凛然,显得那么渺小,愚蠢,无理取闹。
然而我还是很珍惜这种“不满”,小心地护着我怒火的火苗,生怕它的摇曳或者熄灭。
另:“我一定要在清华谈恋爱”。
据说清华的男生在报纸上看到之后,在水木bbs上召开了紧急会议。主题就是在我的狼吞虎咽丑女无敌的宣言下,他们怎样才能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其实这话真的是恶作剧。我对在大学修爱情学分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的少女情怀,无论深呼吸多少次,都调动不起来。
年度幻灭奖:对萨特幻灭了。
我狂迷萨特,迷了两年,句句话不离开他。
我也喜欢过其他作家,但都是起步于艺术,止步于荷尔蒙。唯有对萨特,是把他整个爱起来。看《萨特自述》觉得心心相印,就擅自在封皮上加了几个字,叫做《萨特与我的自述》。发表看法时永远说:“我和萨特都觉得……”俨然是老夫老妻同声同气。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起床,查看了一下我内心的房间,忽然发现我熟悉的斜眼矮胖老头离开了。
萨特对我来说是初恋。初恋是面向对象的自恋。我看着萨特,其实是在他脸上寻找着自己的特征。他对我来说,是知识分子的完美理想模板,我只是嫉妒他,想成为他,而不想向他奉献什么。所以,这就不是爱了。
年度预告奖:“蒋方舟的理想隐私症”(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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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录了《零点锋云》的节目,和吴晓波、许知远、饶谨、高燃。玩了一个改良版的“杀人游戏”。我录得超high,整场谈话噼里啪朗,像敲锣打鼓一样异常热闹,虽然有时候过多的杂音掩埋了本该深入的探讨,但是感官刺激是无以伦比的,录完节目很久,我脑细胞还在大跳踢踏舞。
我印象深刻的,是被我的对谈者逼问理想,我又急又窘满脸通红,大惊失色地说:“这个怎么能公开谈论呢?”我一向自我标榜是理想主义者——所有主义者里面最高形式,然而为什么,理想,成了我最羞于谈论的隐私呢?
感兴趣就看吧:湖南卫视文化访谈节目《零点锋云》发起了这场"灰扬青春"的系列思想沙龙,年关岁尾,让80后,90后与主流人群交锋对话,本周日12月21日晚24点,周一12月22日晚24点将播出首期“蒋方舟的理想隐私症”(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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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十本书《谣言的特点》(蒋方舟十年妙文选)
将于2009年1月1日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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