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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给《中国经济时报》写的专栏文章,今天已经见报,也贴在这里,聊供一笑】
肉食者
梁发芾
春秋时期,齐国侵犯邻居鲁国,一个名叫曹刿的小人物请求给国王出谋划策打击侵略者。他的朋友们就劝他说,打仗救国之类的事,有“肉食者”专门谋划,你又何必凑这个热闹!曹刿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看来,那时的贵族在民间普遍被称为“肉食者”。虽然没有见到有关当初只许贵族吃肉,不许庶民吃肉的王家规定,但是从常识推想,那时候一定是只有贵族才能经常吃肉,所以,贵族们就是肉食者,吃肉是他们的特权,吃肉是他们贵族地位的标志。
孔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是一般老百姓根本就没有什么肉吃,还谈什么脍的粗糙与精致?孔夫子的说法,只能是上流社会的饮食指南。能够变着法子精工细作,吃出花样、吃出风格、吃出品味的,只有上流社会的贵人。
现在一些高级酒店的宫廷菜往往是吸引食客的招牌,一般是当不得真的。历史上皇帝的御膳,其功能不是满足生理的需要,而是体现皇帝富有四海、至高无上的威严仪式。比如清朝的皇帝吃一种古怪的叫做“清汤虎丹”的肉,这种肉的原料是小兴安岭的老虎的睾丸,小碗口大小,在微开的鸡汤中煮三个小时,然后剥去膜,放在调有佐料的汁水中渍透,再用特制的银刀切成纸一样的薄片,在盘中摆成牡丹花状。老虎是百兽之王,睾丸是生命之本,这种肉,除了皇帝,谁敢消受?皇帝吃的还有“一品麒麟面”,用的是“四不像”的头面,而“明月照金风”用的是鹿的眼珠。今天标榜为皇家御厨的名菜,能做到这些吗?
皇帝的排场,谁敢攀比!但是,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也有体现他们身份地位的食肉方式。号称天下第一家的曲阜孔府,在清朝道光时期一年吃掉的猪肉就有一万多斤,但孔府菜的特点不在于吃得多,而在于它体现的钟鸣鼎食之家的高贵文雅气象,从菜名的设计上就可看出这一点。“带子上朝”,是用一个鸭子和一个鸽子制成,鸭子和鸽子连在一起。虽然原料并不名贵难得,但它的意义在于象征世家大族的不凡气象:带着儿子上朝,荣耀的地位谁人能比。孔家世世代代多被封为一品官,孔府的菜肴多以“一品”命名,什么“当朝一品锅”、“一品丸子”、“一品海参”等等,无不张扬家世的显赫。
像孔府这样斯文世家的斯文吃法,一般暴发户家庭的达官贵人和富商大贾大概是做不到的。但有钱有权的暴发户也有他们的食肉方式,比如用残忍和浪费,体现气度不凡。《清朝野史大观》中记载的道光年间河督衙门追逐残忍饮食的事,可为例证。清代治理河道有很多经费支出,河督是很大的肥缺,《清朝野史大观》记载说,某地邀请高级大员河督,烤死数百只鹅,仅仅为了有限的鹅掌,其余的全部扔掉;把强壮的骆驼绑在柱子上,用滚烫的开水浇灌驼峰,骆驼被烫死了就吃驼峰,一次驼峰宴需要三四峰骆驼,但除了驼峰外的肉也是全部扔掉;更残忍的是活吃猴脑,把猴头固定在餐桌特制的孔洞上,洗净,活剥头皮,立即用开水浇灌头顶,用锤子砸碎头颅,在热气腾腾和猴子惨绝人寰的嚎叫中,食客用银勺子挖取脑髓,大快朵颐。高级大员对这种吃法乐此不疲,实际是以此来证明自己无所不能的权力、地位和身份,当今一些腐败的官员所炫耀的“长翅膀的除了飞机,四条腿的除了板凳”统统曾经饱餐,正是这同一心理。
肉食者是社会的高贵阶层,精致、残酷、浪费,是上流社会身份的象征。吃什么,怎么吃,体现的是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这当然会引起下层社会的向往、嫉妒甚至觊觎。战国时期,齐国公子孟尝君养了三千食客,根据等级,给他们不同的伙食标准。一位叫做冯谖的食客没有鱼,就敲着宝剑唱着歌,抱怨“食无鱼,不如回家去”。这就是对于伙食不平等的抗争,而伙食不平等体现的是典型的人生不平等。
在《水浒传》中,绿林好汉的最大理想是“大碗喝酒,大盘吃肉”。在普通老百姓基本上连肚子也吃不饱的情况下,能够大盘吃肉具有终极性的意义。为了能够过上和上层社会一样大盘吃肉的生活,梁山好汉啸聚江湖,打家劫舍。中国历次的农民战争、农民起义,目标或许就是这么简单而纯粹。这让人想起明末李自成的队伍杀死福王大办“福禄宴”的事。明神宗爱子福王朱常洵,是一个顶级肉食者,横征暴敛,鱼肉小民,坏事做绝。李自成的部队攻下河南洛阳后,就在福王府邸架起大锅,把肥胖的福王洗刷干净,和一些梅花鹿煮在一起,大摆“福禄(鹿)宴”,让数千将士美餐一顿。这事看起来有些自相矛盾,因为它一面表现了对穷奢极欲的肉食者的仇恨,一面却又表现了对做一个肉食者的渴望:他们期望吃了福禄肉后,也会福禄双全,从此成为高贵的肉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