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短篇小说精选100篇》之《挥泪》

 

【挥 泪】

 

野  莽

 

    入春以来，诸葛亮几乎每夜必梦，每梦必见先帝。今晨天都快要亮了，侧卧在病床上的刘备又将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轻抚在他的背上，再一次地流着泪说，丞相，阿斗如有造就，你可全力辅他，如无出息，你可自立为主，但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记着当年在隆中说过的话呵！他也流泪而答，说的依然是那句以后将成为千古绝唱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忽然醒来，不见先帝，以那种姿势睡在床上的却是他自已，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打捞起来，冷汗已浸透了睡衣，连被角也有些湿了，只是刚才被刘备摸过的背上，似乎还留有他的余温。

    于是就再也睡不着了。何况自从追随先帝以来，三十多年中他还没有睡过一次懒觉。他匆匆起床，用凉水漱了个口，水太凉，入口后牙有些疼，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侍从多次建议他改用温水，都被谢绝。不仅漱口，洗脸他也坚持用凉水，说是这样可以在一天之内保持头脑的清醒。

    侍从端水进来，默默地退到身后，隔了一会儿才说，参军马谡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诸葛亮捞起水里的毛巾，正要洗脸，听到这个名字，又把毛巾丢回盆里，扭过头说，怎不早些告诉我？快快请他进来！

    见诸葛亮满脸憔悴两只眼圈儿都是青的，马谡不禁暗自一惊，心里同时感到一丝隐痛。

    丞相，您又熬夜了吧？

    不，昨夜我倒是睡了一个好觉。

    我看您的眼睛……

    哦，我是又见到先帝了，他再次提到统一天下的事。

    不过，昨夜我还观测天象，北方气数正旺，那星星亮得就像贼子的眼睛，根本没有衰亡的征兆啊。

    是啊，其实你看到的，我也早看到了，只是我的誓言未遂，先帝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后主也不知道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成都军民更是在私下里议论纷纷。如果只看天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天象繁复，变化无常，天下大事，不能完全迷惑于一时的天象。

    丞相的意思是说，您又想起兵攻取长安了？

    曹魏不灭，我哪有脸去见先帝！

    可是，即使不说天象不天象的，从双方实力来看，魏国拥有百万雄兵，千员战将，而我蜀国自云长、翼德、汉升、孟起相继去后，五虎大将中仅剩下一个子龙，却已七十高龄，敌强我弱，已成定势。就是过去五虎在时，所得的辉煌也多是游击战，攻心用计，以智取胜，并且还是联结东吴，两个打一个。现在孤军伐强，远途硬攻，将会是个什么后果，还请丞相三思。

    是啊是啊，其实你想到的，我也早想到了，还说三思，只怕千思也不止了。然而永远这样安于自守，不思进取，先帝临死相嘱的蜀汉大业何时才能实现？

    马谡张了张嘴，但看见诸葛亮的嘴还在动着，他的嘴便闭上了。

    曹丕刚死，曹睿继位，他们的新旧交替之际，正是我们的乘虚而入之时，马谡贤弟，用兵切忌优柔寡断！

    没叫参军，而叫了一声贤弟，这是在丞相的家中。这声呼唤，使马谡一直埋在心中的无限感恩之情又一次涌了上来。丞相和哥哥马良深情厚谊，丞相略长，哥哥次之，别人都在私下传说他俩是结拜的兄弟，其实他俩并没有像结义于桃园的刘、关、张三人一样，无非是情投意合，相互引为知己。丞相家住襄阳樊城，他家住在襄阳宜城，虽不是同吃一口井里的水，但在偌大的蜀军队伍中，也算是很近的乡亲了。乡亲更兼知己，可不就是兄弟一般吗？哥哥夷陵遇害之后，丞相待他又如兄弟，常常在灯下对坐长谈，从军事谈到生活，从深夜谈到天明。此情此意，马谡这一辈子都是忘不了的。古人云士为知已者死，何况这位知已是哥的哥哥，是空前绝后的当今奇才呵！

    丞相既然下定决心，我愿随丞相一道出征！

    诸葛亮向他投去赞许的一瞥，同时又叫了一声贤弟，不过这次是在心中。马谡自幼熟读兵书，精通战法，比他哥哥马良更有才学，是继凤雏先生庞统之后的一位难得的谋士，而且忠勇义气，文武双全，比庞士元更有过之。只是他真诚率直，能言善辩，军中不免早就有人对他产生了妒嫉，甚至在先帝面前屡有微词，以致刘备在白帝城临终的时候，竟拉着诸葛亮的手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诸葛亮最了解马谡了，这个被认为言过其实的人，所出之言往往却是正确的！就以最近的一次次战争为例，孟获起兵犯境，诸葛亮七擒七纵，中选好几次都发怒要杀掉孟获，而马谡却主张以仁者之情，以心战为上，使其心服，永不再犯。听了马谡的高见，那位不可一世的狂傲酋长果然长跪不起，眼里流下了羞惭的泪水。

    有贤弟在我身边，我的信心就更大了！

    写好了《出师表》，诸葛亮舒了一口长气。这口气在他胸中已经积了许久，现在终于化为一篇激扬文字，在这张奏表里尽情地表达了出来。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他将此表郑重地交给后主刘禅，并且又面奏说，臣受先帝之托，中原一日不收，心神一日不宁；请陛下念臣苦心，允臣伐魏。

    看着那字字是血的文字，听着那声声是泪的话语，后主不顾众臣的苦谏，颤着嗓子叫了一声相父，毅然批准了他的请求。

    诸葛亮率领三十万大军，直向汉中进发。受命为中参军的安远将军马谡献上了出兵以来的第一计，丞相，进军中原的消息传到长安，曹睿必然聚众商讨，谁人可以带兵抵挡。整个魏军里面，最会用兵的应该是司马懿了，我有一计，可使曹睿对司马懿疑而不用。

    参军请讲。

    曹操病危的时候，曾经商议继位的人选，司马懿极力主张废去太子曹丕，而立陈思王曹植，后来到底还是曹丕继位，曹丕死后，继位的又是儿子曹睿。曹睿和司马懿虽是君臣，却是政敌，我可暗中派人传布谣言，就说司马懿不服新君曹睿，私下策划谋反。曹睿多疑，必然中计，重则杀头问罪，轻则削去兵权。如果这样，我军就除去了一个最可怕的对手。

    诸葛亮手摇羽扇，连称好计。

    马谡依计而行，事情果然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曹睿一怒之下，将司马懿削职回乡，却派曹休领军迎敌。当探子飞马传回这个消息时，诸葛亮对马谡的赏识又增了一分。

    没有了司马懿，蜀军势如破竹，短短的几天之内，连续攻下南安、天水、永安三郡，直取长安。曹睿大惊失色，方知中了诸葛亮的离间之计，急忙从乡下召回司马懿，封为元帅，大将张郃为先锋，带领二十万人马，出关迎敌。

    从汉中到长安本来有三条道路可走，一条是陈仓道，一条是褒斜路，一条是子午线。三条道路数陈仓道平坦，但有重兵把守；褒斜路难走，曾被曹操喻为鸡肋，食之无物，弃之有味；子午线最为艰险，但距长安最近。当初魏延也曾献计说，丞相，魏军统帅夏侯懋怯而无谋，我可带五千人马从子午线攀险道北上，十日到达长安，一举攻下此城。诸葛亮笑道，你分明是欺中原无人，夏侯懋真像你说的那样臭屎无用，曹睿怎么会让他做统帅呢？如果遭到埋伏，不仅你和你的五千人马不能活着回来，还会影响我军二十万人的整个战略！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夏侯懋的确是臭屎无用，当初如果听了魏廷的话，长安早已得了。一丝后悔从诸葛亮的心头掠到眉间，军中谁也不曾察觉，惟一不能瞒过的是马谡的一双敏锐的眼睛。他轻轻地走到诸葛亮的身后，小声说，丞相，既然机会已经错过，那就只好另想办法，秦岭的西边有一条小路名叫街亭，如果抢先占了那里，也为攻取长安扫清了道路。

    诸葛亮回过头来，望着马谡点了点头。真是难得，俩人想的竟然一模一样。

    正要点将，消息传来，魏将张郃引五万精兵也直奔街亭而去。诸葛亮吃了一惊，火速升帐。看着眼前纷纷请战的将士，他心里一阵深深地感动，但是眼光从将士们的脸上逐一掠过时，却又充满了忧虑。

    张郃原本是袁绍手下著名的骑兵将领，官渡之战曹操大败袁绍，张郃弃袁降曹，曹操如获至宝，赞他是投殷的微子，归汉的韩信。张郃从此屡立战功，当年黄忠在定军山力斩夏侯渊，令对方三军失色，曹操派张郃出兵为夏侯渊报仇，黄忠险丧张郃之手，幸亏赵云拼死相救。遍数蜀将，能与张郃对阵者只有五虎大将，而五虎之中，赵云一虎尚存，但他已年迈七十，再不是当年单骑救主的常山赵子龙了。

    诸葛亮的目光从赵云的脸上掠了过去。

    与虎威大将军赵云相比，镇北大将军魏延年富力强，正当壮龄，并且英勇无畏，跟随着他打过无数胜仗，是仅次于五虎的一员大将。但是此人身上的骄狂之气的确令人不敢放心，仗着自己本事大，功劳高，全军中只服他诸葛丞相一个人，除此之外，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而服他的原因有一半因为他是丞相，如果仅是诸葛还很难说。军中早已有人传出四句预言：孔明在时，魏延不敢；孔明死后，魏廷必反。甚至有人亲眼看见，魏廷的后脑勺上有鸡蛋大一个硬块，麻衣相术称此为反骨。当年杀了顶头上司长沙太守韩玄，带领百姓投奔攻城的关羽，已经应了反骨一说，以后再反，不就是反蜀吗？

    况且这次出兵之前，研究如何攻取长安的时候，魏廷第一个提出让他领兵五千，从子午线攀险道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长安。是他一笑否之，魏廷当时就通红了脸，一句话也不再说，默然地退了出去。如今机会已经失去，张郃大军相迎，抢先而去街亭，此时却让魏廷出马，万一他心怀不满，敷衍了事，或者不能抢在张郃前面，或者虽得街亭而不死守，那么一切也就完了。后脑勺上长着反骨的人，不能不防呵！

    诸葛亮的目光又从魏延的身上掠了过去。

    接着—一望去。王平，武如其名，未免太平了点儿，至多是一块副将的材料；廖化，没听魏军里面有人笑话，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吗？马岱，也远不如他的哥哥马超；马忠，人是很忠，可是忠而无能也打不了仗啊；杨仪董厥，文能参军，武却不济；关兴张苞，虽然少年英雄，只是年纪太小，过去跟在自已身边，从来没有独立远征，面对张郃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父亲？

    诸葛亮的目光倏然一闪，最后落在了马谡的身上。

    这一瞬间，马谡的心里涌起一股滚烫的激流，那是身上的热血在喧嚣躁动。他用全部的真诚和勇气承受着那一眼，不是乞求，也不是盼望，只是随时的等待，在全军别无他人的时候，他应该舍生忘死，挺身而出。抢占咽喉一般的街亭，抵挡猛虎一般的张郃，别说是他，蜀中诸将谁也不能妄说把握。但是既然那一双眼睛，如兄如父的眼睛，天下他最臣服的眼睛望向了他，便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了。报恩的机会到了，尽忠的机会也到了，视我如弟如子的丞相，对我无限器重的丞相，力排众议依然用我的丞相呵，受命于危难之中，不是天下义士最好的答谢吗？

    丞相，不才愿领二万五千兵马去守街亭！如同疾风闪电，帐前所有人的眼光都刷的一下，从各个角度向他射来。马谡脸色铁青，目不斜视，说完这一句话后，厚而有棱的嘴唇就城门一样地紧紧关闭了，只有那一双坚定的眼睛，回报似地直盯在诸葛亮的脸上。

    你可明白此言的分量？

    不才明白，街亭是进军长安的咽喉，守住街亭，我军可长驱直入；失去街亭，我军则气断难行。

    你可明白食言的后果？

    这一句话还只问到中途，诸葛亮心里就猛地一紧，正如同他对马谡的提醒，他比谁都明白此言的分量，他这是逼着马谡当众立下誓言！自古以来，军法无情，多少死于军令状下的英雄，令人惋惜，令人悲哀。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位情同手足的马谡，将因为他的这一句话，也要与多少死在自已人刀下的悲剧英雄一样，挥笔写下生死状了。想不到曹睿依然起用司马懿，想不到司马懿居然选用张郃，想不到魏军会以二十万雄兵出关相拒，又以五万先锋助他抢占街亭。面对这样的战局，谁去街亭都是只有力争，而无把握的了。他突然想收回这一句话来，但是这一句出口的话就好像一支离弦的箭，早已经收不回来，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了马谡的回答，声震大帐，洪亮如钟。

    不才明白，如果街亭失守，请丞相按军法从事！

    一名帐前文书双手捧出一张状纸，另一名则捧出一副笔墨和端砚，双双走到马谡面前。诸葛亮的心里又是一紧，张开嘴来正想再说一句什么，马设却接过笔来，飞云泻雨，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抬起头，含笑对望了帐中的丞相一眼。

    一切就这样定下局来。

    马谡领兵出发，副将王平押后。诸葛亮将马谡送出帐外，又看着他纵身上马，嘴里轻轻说了一句贤弟保重。这句话惟有马谡才能听见，马谡也轻轻说了一句丞相保重。他点点头，不知不觉两眼一酸。统军二十多个春秋，送别多少出征的将士，他的心里还从未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中有一丝凄凉，一丝悲壮，同时还有一丝浓浓的柔情。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感觉有些不祥，这感觉使他莫名地想起易水之畔的荆轲。

    一声低沉的鸦叫从耳后传来，好像一支钝箭刺进他紧缩的心中。从此以后，这声音就永远地驻留在他的记忆里了。

    半数是意料之中，的确在侥幸之外，日惊夜怕的结局终于出现，马谡带兵前去的方向传来战报，街亭失守了！

    刚刚来到这个咽喉之地，副将王平就和马谡产生了争执。仔细地察看了地势之后，马谡料定平地扎寨绝难抵挡张郃的五万精锐，骑兵将领出身的张郃，平生最擅长的是率领马队冲开敌阵，蜀军只有二万五千人马，数量仅在张郃的一半，伏路拦阻，以弱对强，好比薄土欲掩江河。马谡决定把军队带到山上，准备好足够的滚木和礌石，只等张郃大兵一到，居高临下，全力以击，切断道路，然后带领人马杀下山来。但是王平却坚持把营扎在路边，俩人相持不下。马谡长叹一声，只好同意拨他五千人马在山下呼应，自己一人率军上山。

    本来只有张郃半数的兵力，现在就只剩下了两万。

    不愧是魏国名将，张郃一眼就发现了马谡的两难，挥动大军，将马谡屯兵的山寨铁桶一般围了起来。

    粮尽水绝，马谡领兵下山，拼死一战，几乎全军覆没。

    心爱的战马被乱箭射死在突围的路上，马谡拔剑割下马缰，命残存的部下将他绑了，押回蜀军大营。

    营中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将士们的目光一触见马谡那被缚的身体，那袍破甲裂的身体上累累的血痕，纷纷都垂下头去。

    马谡向前走了几步，直直地跪在了丞相的面前。

    相别不过几日，丞相那张消瘦的脸愈发显得憔悴了，一阵风来，吹起几根苍灰的胡须，荒草似地在他脸前悠悠撩动。他的脸上布满怒气，心里却涌起一阵难忍的悲哀。记忆中不祥的鸦叫像送别那天一样清晰地浮起在他的耳边，这是命中的必然，而不应是马谡的过失。即使不把营寨扎在路边也将是一样的结果，这场敌众我寡的恶战，无论如何也是不好打的，忠勇仁义的马谡知难而进，他是要用生命报答左右为难的丞相呵。

    诸葛亮的记忆中此时还出现了当年类似的一幕。同样是立下军令状，同样是违令而回，在华容道放走曹操的关羽，不也是罪在当斩吗？只因有刘备求情，张飞在场，死罪终究还是免了，连活刑也未曾动他一下。自己却以夜观天象，曹操气数未到，命不当绝的说法，在众将面前给自己下了个台。如果当初杀了曹操，群龙无首，魏都长安的城头也许早已插上了蜀国的大旗，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如今马谡重蹈覆辙，与有心放曹的云长相比，街亭之失只是回天无力，而不是有心违令，这样说来，马谡更是应该原谅的了。

    他的脸色比铁还青，风已吹过，但他苍灰的胡须仍如风中的荒草，还在微微地颤着。只有极短的一瞬，他那一直停在马谡脸上的火一般灼灼燃烧的眼光，在众将的脸上划过一瞥。他希望有人此时能站出来，甚至全体将士跪成一排，像军中往常发生的多少次先例一样，为情有可原的败将求情。在那样的气氛之下，也许他满腔的怒火可以稍息，把军法适当地从轻一点儿，至少留下一颗项上的人头。戴罪立功，舍命相报，自古以来这样的佳话太多太多，何况今天要处斩的，是人才难得、义气尤其难得的马谡呵！

    但是营中仍然是死一般的沉寂，今天不是往常，这次的祸惹得太大，功亏一篑，战局急转直下，苦心积虑的伐魏大计，眨眼之问已成泡影。偷眼看看丞相，脸都气成紫色，眼都恨成红色了，羽扇纶巾，飘然儒雅，拈须笑谈的丞相，过去也曾怒过，却从未见他怒成这样！街亭之失可叹可悲，二万五千人马抗敌五万，况且还是名将张郃，以寡胜多虽曾有过骄人的战绩，不败之军却是历史上不会有的。把手按在胸上说句天理良心的话，点到自己领兵去守街亭，结局如何也惟有天知。

    问题是马谡自告奋勇，口出大言，并且说了还不算，又亲手写下军令状，不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一笔多么潇洒的字呵，比丞相写得还好，行云流水，气贯长虹，像风在舞，像龙在飞。然而这一个个字不是飞龙，而是飞刀，当时寄在丞相的状纸上面，现在要落在自己的脖子上面了。白纸黑字，众将当面，如今事与愿违，果然犯下军令，这个情怎么去求，这个情又怎么求得下来！

    沉寂的时间也许太久，难耐的无言中，帐外又起了一阵清风。初春的风依然冷峭，诸葛亮单薄而虚弱的身子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隐在眼中的两点亮光恍若天边的晨星，渐渐地黯淡下来，余光在马谡的脸上无力地散开，他的心一阵刀割般地疼痛。

    马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请丞相行刑，马谡无话可说。

    跪在帐前的马谡把头抬了起来，散乱的长发遮掩着他脸上的伤痕和乌血，也遮掩了他的双眼，他想仔细地再看一眼丞相，垂散如网的发丝却使那张无比熟悉的、平生他最敬仰的面孔此时变得朦胧而又破碎。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本想用手把散发撩开，但是双手已被自已的军士用马缰捆牢，他只好奋力将头一仰，那蓬乱发就从前额飞到两鬓了。

    这一刻他又看清了丞相。呵，那位智慧。忠诚、贤德、如父如兄、如同神明的丞相，虽是怒眼对他，也依然无比亲切。

    不，丞相那燃烧如火的目光在众将眼里是怒，而在他的眼里却是隐含深深的爱意。

    借着那一仰头问，诸葛亮也看清了马谡的脸。这哪里还是一张脸，一片黑灰中夹着斑斑乌红、五官模糊、酷似一块肮脏残破的树皮。一道又宽又深的刀伤从左眉斜切到右耳，大半只耳朵已没有了，两点亮光，从那小小洞穴似的眼中挣出，让人看了凄然心碎。几天以前，这张脸还贴近着他，在深夜的烛光下与他共商破魏之计，精心选择攻取长安的途径，而几天之后，跪在地上的人却面目全非！

    那张脸上的神情已无法看得出来，只能从那洞中透出的两束目光，听到他压在心灵深处的语言。那无声之言的一字一句，惟有诸葛亮才能听见，也惟有诸葛亮才能理解。

    丞相，此次起兵伐魏出师不利，罪责全在于我，只有把我斩了，才对全军有个交待，丞相万万不要为难，私情为轻，军法为重，丞相的威望为大呵！

    丞相，你对我哥哥马良如同亲弟，对我如同小弟，我兄弟二人蒙你错爱，受你大恩，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只有在你需要的时候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丞相，记得出征之前我曾说过，蜀魏两国兵力悬殊，以弱伐强，以劳对逸，乃是兵家之忌，也许还不到夺取天下的时候。是丞相不忘先帝嘱托，决意起兵，现在既已受挫，还是及时班师回朝，以后再等时机吧！

    丞相，刚才你问我还有什么话说，我答无话可说，其实我有一句，是我临死还放不了心的。丞相既然待我如弟，我死之后，我的儿子就请你看做是你的儿子，替我把他哺养成人，我在九泉之下感您大恩！

    丞相，我的话说完了，请下斩令！

    突然，马谡那张肮脏残破的脸上裂了一下，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那是他自慰的一笑，笑罢就闭上了他的眼睛。

    与此同时，诸葛亮的眼睛也闭上了，两汪泪水像是两道热泉，从两只眼角一涌而出，淌过消瘦而又憔悴的颤动着的脸颊，滚落在他的胸上。

    斩！

    马谡最后一次听到了丞相的声音，这声音还在耳边清楚地萦回着，那颗乱发飘飘的头颅已和身体分了开来。接下来随着断头落地的一声闷响，他的两只眼睛蓦然睁开，遥遥地望着大帐下泪下如雨的丞相。

    众将士纷纷背过脸去。魏延领头，帐前泣声一片。

    风过雨来，是早春天气的淅沥小雨。阴风惨惨的天空下，雨水混和着刑场上正在冷却和凝固的热血，使它变得胭脂一般，与刑场边的青青野草映在一起，形成一道鲜艳的景色。

    迎风招展的伐魏大旗卷了起来，三十万蜀军后队变作前队，背向长安，踏上被春雨浇湿的山道，缓缓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四轮车上坐着心力交瘁的诸葛亮，荒草似的苍须在晚风中颤动着，一夜之际，他好像又老了十年。

忽然想起《出师表》上的慷慨文字，暮色里的诸葛亮感到脸上一阵燥热。走完这段来时的道路，就又要见到先帝托孤的后主了，他的心里再一次地沉重起来。出师有表，班师也应有表，诸葛亮痛苦地闭上眼睛，梦呓一般嘴里默默念着：

 

臣本庸才，叨窃非据，亲秉旄钺，以励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闇。《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衙。臣不胜惭愧，俯伏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