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短篇小说精选100篇》之《寻人记》
(2018-01-27 21:5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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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莽短篇小说精选100篇》之《寻人记》
【寻人记】
那天早上我起床以后,正骑在蒙娜丽莎的头上作威作福,突然有人打我手机,一看是老家县志办余虫的号码。去年夏天我回了一次老家,临走时得知教过我小学的史冰清老师快不行了,我去医院看史老师,在病房里和另外几个小学同学意外相逢,他们都把矛头对准了一个名叫余虫的人,意思是说,大家都在县城里面工作,约他也来看史老师一眼,他说他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但是一转眼间,他们却在这家医院的肛肠科里发现了他忙碌的身影,县志办的牛主任来看痔疮,五官向下趴在一张诊断床上,一个双手戴着胶皮手套的白衣人是医生无疑,另一个协助医生把趴者的裤子往下扒着的人就是他了。有个同学就朝他紧急地招手,等他腾出空来走到门口,那同学小着声儿问:“你不是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吗?怎么有工夫来闻别人放屁啦?”余虫正要自圆其说,就听得背后“卟”的一响,牛主任真的被肛肠科医生的胶皮手套弄出一个屁来。
大家的脸就一张张笑得奇形怪状,嘴里又发出啧啧的声音,像很多年前老家人喂狗来舔吃小孩拉的大便。我弓身走到墙角,往痰盂里吐了一口问道:“我怎么想不起有这个人?余冲?”几个同学轮着流地回答,又互相补充着关于此人的历史材料和生活背景,汇总起来大概是这么一个情况:“不叫余冲,叫余虫,昆虫的虫!这小子比我们高两级,史老师先教他后教我们,上完初中他就没再读了,后来逼宫让他爹退位,目前他上班的这个县志办本来是他爹的单位。当年给他们父子二人办交接手续的就是这个牛主任,名字叫牛有志,牛了这多年,这么有志,如今还是个科级。科级在你们北京相当于居委会主任吧?那时就老有人把他写成牛有痣,证明这人是一位资深的有痣之士了。”
他们说的逼宫和退位我懂的,那是上世纪末我国对大量待业青年实行的一项人道主义政策,允许单位的老职工提前退休,把自己干得滚瓜烂熟的工作让给一窍不通的子女,好听的说法叫替父从军,不好听的说法叫顶职,还有更难听的叫儿子吃老子的没出息东西!但是这样做据说有一个好处,能够让社会和谐,家庭稳定,父子团结如一人,同在天下莫为敌。因为在那个和平年代就像战争一样,仅我们一个小小县城就先后发生过三起弑父案,事情全都是由儿子向老子要工作引起。同学们愤然地告诉我,余虫正是在那种大好形势之下成功地取代了他爹,并且一鼓作气,促使那位心情抑郁的老同志在离开单位的第二年就索性离开了人世,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应了那句难听的话,真的是儿子把老子吃了。
同学们固然一百个看余虫不起,却还要把我回家看望史老师的事告诉他,另外还搭上我的手机号,回头对我的解释却是如果不给,这人会把他们搅得日夜不能安生。我认为情况并非如此,他们隆重推出我的原因,无外乎是想让他产生一丝羞愧之心,看,人家在首都,你在县城,人家是作家,你是顶职,人家来看小学老师的癌症晚期,你来看牛有痣的痣疮!而把我的手机号给余虫,目的是他若不相信,就自己打电话向我核实有没有这回事。然而他才不会产生他们希望的那种心情呢,直到史老师的遗体运出医院,他仍然守护在牛主任的身边,牛有志主任把折磨自己大半辈子的罪魁祸首给切除了,住在肛肠病人的住院房里疗养,身边需要有个聊天儿的人。
大家想让他感到羞愧的用心没有得逞,反倒成全他把我的号码输进了手机,从此以后,三天两头他就给我打一个来。头几次我以为是骗子,一响就按掉,一响就按掉,后来我收到这样一条短信,才知道按掉的原来是此人:“尊敬的彭著作郎先生搁下乎?吾乃昔日天宝小学高女两级之同窗余虫者也,今任乡辛县志编修,与女同行,女今衣棉还乡,未迎大骂,心甚鬼之,特致谦哉。”
这条之乎者也的短信我从上午看到下午,又从下午看到晚上,快到半夜的时候我终于看懂了,忍不住独自发出一阵大笑。余虫称我是古代朝廷里的著作郎,却把“阁”字写错了;说他和我在天宝小学同学,又把“汝”字写错了;说他在家乡编写县志,又把“梓”字写错了;说我这次回乡他没迎接,又把“锦”字和“驾”字写错了;说他心里惭愧向我道歉,又把“愧”字和“歉”字写错了。有一会儿我简直怀疑他是在故意搞笑,一个编写县志的工作人员文化水平再低,也不会低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吧?我在午夜的灯光下回复他说:“你比我高两级,虽然不是我的同窗,也是另一个窗子里的同校,以后有事就请直说吧!”
我让他直说的意思,是让他以后别再“吾”哇“汝”的,也别称“著作郎”,著作郎是古代的一种六品官职,与著作有关,却不是我从事的这个著作。但他要的就是我“请直说”这句话,以后越发勤便地和我直说了,每次都直说是有事,说完我一回忆才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最近这次他倒是真的有事了:“尊敬的彭著作郎先生阁下,我们主任让我代表家乡的县志办公室,请您帮我们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您要是做了的话呢我们也会非常感谢您的!”
“别别别呀,我们不说好是同校吗?说好有事直说吗?你怎么又……”
“哈哈,那我就又直说了啦!是这样的,我们县里的话呢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牛主任昨天到市里开会听说的,这人还是一位女性,年龄应该不是很大,姓何,名字叫何青花,她现在的话呢是一位部长的助理!正好我们在重修县志,牛主任想把她收进县志的人物篇中,因为您是我们家乡在北京工作的人,就想请您的话呢去见她一下,然后给她写一个小传发给我们,小传,也就是几百到千把字吧!我现在的话呢把何助理的手机号给您,您把它保存好了,这是我们牛主任托人帮忙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
“啊,我后悔刚才不该答应你了,我没想到是这类事,我不适合和官场的人打交道。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来见她?”
“您可不能后悔哟!君子一言既出的话呢四匹马都难得追上!您问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来见她?我倒是做梦都想来一趟伟大首都北京城,借这机会进故宫去在皇帝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一会儿呢!可是的话呢我想见何助理,何助理就会随便让我见了?只怕她一看手机号显示是老家这边,立马就怀疑有人想求她办事,还不啪的一下关了?人家是部长助理,部长助理应该是副部级吧?……要么是正厅级?至少!那不相当于我们市长那一级,比县长还高一级吗?……而您的话呢最起码是在北京,又好歹是著……”
“得得得,你千万别再叫著作郎了,请你把她的电话给我,我答应帮你找一下好不好?”
我经不住这个余虫死皮赖脸地磨缠,他那被逼宫退位的老爹真会取名字,他就像一条虫,爬到人的身上让人难受。可它又没咬人,打它于心不忍,善良的做法是把它拈到一个对它有益的地方,让它达到目的之后不再来了,我好清静下来做些事情。我的头皮硬了一硬,像给自己戴上一顶准备遭到冷遇的钢盔,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他:“我试试吧,只能说是试试……”
这么一来我的便意全消,提前从蒙娜丽莎的头上站了起来。刚才我忘了说,蒙娜丽莎是我家马桶的昵称,我在重新装修洗手间的时候,从建材城的洁具店里独独选择了它,这完全是看在死去的史冰清老师身上。史老师在我去年离乡回京的第三天就去世了,他的病是因长期操劳过度和营养不良而引起的,一旦倒下就不可救药。在老家医院重逢的小学同学告诉我说,史老师死前一天已说不出来话来,只是瞪着两只眼珠,伸出三根手指,像准备要写字的粉笔一样在空中摇晃着。大家都不懂得这代表什么,他的儿子史水青突然哭着跪在了他的面前:“爹,您是想说您这一生要教够三千个学生,现在还没有够数是吗?是的,肯定是的!可是爹您忘了,您的儿子也是您的学生呵!要还不够那个数,还有您的儿媳妇,还有您的孙女儿,他们也都是您的学生,都会记着您教我们怎样做人的道理呵……!”
同学们在电话里对我描述,史老师听了这话啪嗒一下眼睛就闭上了,接着又啪嗒一下,那三根粉笔一样在空中抖动的指头也随着枯瘦如柴的胳膊塌了下去。
直到史冰清老师死后我才知道,他的那个名叫史水青的儿子年龄比我要小,三岁时得过小儿麻痹症,治好以后手脚有些僵硬,可能因为这个才没有找到正式工作。我也才知道史老师的老伴,那个我们应该叫师母的女人很早以前就死了,手脚有些僵硬的儿子此前一直和史老师住在一起,父子两个相依为命。史老师去世以后,史水青来到自己一直都想来的北京,碰巧就在离我不远的建材城一个洁具店里给老板盯摊儿,北京话盯摊儿就是当售货员。媳妇也跟着一道来了,把女儿丢在自己娘家上学,来这里找些家政服务的事做,比方说月嫂、保姆、钟点工之类。
我像余虫找我一样设法找到了史水青,听说他每月除了老板给他一千元保底工资以外,效益工资是按售货额的百分之五提成,就专门在他盯摊儿的店里买了这个蒙娜丽莎牌的坐便器,这是一家名叫蒙娜丽莎的专卖店,所有的洁具都是这一个品牌。其实我并不真心喜欢这个牌子,价格贵于同类产品不说,耗水量还特别大。还有就是每当我骑在蒙娜丽莎头上拉屎拉尿的时候,总会心猿意马地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想到达·芬奇和他创造的神秘的微笑,因此精力老也不能集中,每次都会浪费很多和生命一样宝贵的时光。
不过我为自己小学老师的儿子着想,想他可以在月底可以多拿一点提成,尤其当我看见他手脚僵硬地帮我展示着坐便器,又两腿一高一低地安排人为我送货时脸上混合着的汗珠和笑容,就对我选择蒙娜丽莎更加的无怨无悔,虽然我明知道得便宜更多的是店老板,落实到他手上的微乎其微。我记得在我买下这个坐便器后,有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挽着一个体积是她三倍的壮汉走了过来,请教我蒙娜丽莎有什么好,我出口成章地编了一大套,我说这么给你说吧,它的排便量大得能排掉十六世纪以前整个欧洲的神学思想。壮汉的眼睛发出异光,立刻尝试性地坐在了它的上面。我想史水青如果给另一个老板卖蔬菜,卖水果,卖牛奶鸡蛋以及其他任何生活日用品,我会每天带着一张好嘴前去光临,那样对他的支持力度将会更大。
此后我又去蒙娜丽莎店买过两样小的洁具,一样是洗手的瓷盆,一样是淘洗墩布的瓷桶,总之一有这方面的需要我都会想到那里。我还记得买瓷桶的那次我问过史水青一件事,那是我由他现在的处境联想到了余虫,就问他在史老师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像余虫一样走顶职的道路,以至于让史老师把一个教师的职业带进坟墓。这句话似乎刺疼了史水青的伤心之处,他低头叹了一口气,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唉,我当初也这么想过的,有天晚上还厚着脸皮对他说了,可他说教师是一种特殊的职业,特别是小学教师,可惜我的身体条件不具备,他指的是我小时得病落下的残疾……为这话我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我想我怎么就不具备……后来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学生在放学路上模仿一个瘸子走路,把另几个学生笑得东倒西歪,我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再后来你就不恨他了吧?”
“是啊,我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老师,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父亲……你可能不知道,我不是……”
“不是好儿子对吗?不对,你能这样理解他你就是他最好的儿子,余虫做不到这一点!”
“我是说,我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啊?”
“我在读二年级下学期时得的这病,以后家里就不让我再上学了,他到我家来动员让我复学,说着说着和我爹吵了起来,我爹一生气说把我送给他做儿子,任他把我带走上到大学都不管!他也一生气说行,拉了我的手起身就走,从那天起我就成他的儿子了!那时候你可能已经上大学了吧?我的前面有两个姐姐,因为有了我,他们不打算再生孩子了……”
“从来我都没听人说过这事,他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老师和父亲!”
“我对不起他,这辈子没有考上大学,混得不远千里来到北京给人卖马桶!”
“不,检验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不是职业,史老师不也只是一个小学老师吗?”
我用不可质疑的眼光死盯着史水青,直盯得他不能不点了个头,这才装了淘洗墩布的瓷桶开车回家。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余虫交给我的这个任务,当晚我按余虫提供给我的手机号码,试着给那位即将被写进县志的部长助理何青花女士打了电话。到这时候我还在想着史水青,心里居然闪过一个卑微的念头,如果我的这个电话打通,我能帮县志办写好何助理的人物小传,我就顺便请她帮我做一件事,以后她的家里,以及她助理的部长家里,需要添置或更换什么洁具,就到我们这个残疾老乡的蒙娜丽莎专卖店去购买,他们钱多,房子多,洗手间多,可以来选购最高档的品牌。
想不到这个号码居然能够打通,这让我取消了对余虫曾经有过的怀疑。为了验证对方是不是一见老家人的电话就会“啪”的关机,我对电话那头的女部长助理没有自称北京的作家,而撒谎说我也是从家乡来的人,听说她的奋斗历程以后,很想和她见面聊聊,目的是回家告诉我那个不好好读书的孩子。
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何助理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回答我说:“谢谢老乡,既然您大老远地跑一趟来见我,那我不见您就说不过去了!不过在我工作的这个地方见面不大方便,能不能趁我本周六晚上回去取东西时,我请您到我居住的地方见一个面?能的话我就给你发来我住的地址,那里就是有一点儿远,也没有地铁。”
我说远和没有地铁都不要紧,哪怕挨近天津和河北的地界,我也能够开车走高速过去,或者坐火车和长途大巴也行。她说不会远到那种程度,也就是北京郊区,住在那里的很多人每天都到城里上班。这么一说我的心里高兴起来,想不到一举手就把余虫视为登天的大事给办了,虽说离圆满完成还早,但起码已经进入那个圆满的外圈。于是我请她把详细地址发给我,几秒钟后我就收到她的一条短信,是一个远郊区的地名、区名、栋号和门牌号,随后写着:“周五晚上见,何青花!”
我正要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余虫,余虫的电话却早一秒钟打了过来,这次他记住了没叫我著作郎,开口就问何部长助理的事联系得怎么样了?为了节省时间,我丝毫不卖关子地如实回答了他,没想到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几乎是万籁俱寂一般,我以为是电话断线,刚要挂了重新打将过去,却听得耳边一声大叫,好像天上打了一下炸雷,差点儿把我手里的话筒震掉在了地上。
这雷声自然是从余虫嘴里发出来的,他刚才是狂喜得说不出话了:“啊,这真是太好啦!我们牛主任说了,这件事做好了的话呢就给我申报一个副科!他还让我转告您,您的话呢也可以考虑写进县志里去,那么您的小传就由我来写,写了您给改改?”
“得得得,想调动我的积极性是不是?再这么说我周五晚上就不去见她了!”
“别别别,您可千万别这样,这事的话呢我们以后再说吧!”
周五的晚上是北京城里堵车的高峰,一周之末总比平时要多一些亲友相聚的活动,特别是通往影院、剧场、饭店、商厦的繁华街道上。我力所能及地错开堵车的时间,避开堵车的区域,绕开堵车的路段,提前一个小时开车出发,当我找到何青花写给我的那个小区的时候,严格地说还没有正式进入晚上,虽然四周已经华灯初上。这是城乡交界的一片住宅区,一些自由散漫的建筑像是郊外农户自己在宅基地里盖的房子,我怀疑这里莫非是何助理家保姆的住处,她在单位和自家不方便和我见面的前提下,临时借用一下,接待我这个自称从家乡赶来身份与此相匹配的人?
我在几盏昏暗的路灯下暗自一笑,顿时轻看了这位刚刚给我一点好印象的老家女人,因为在我心里,别说是区区一个部长助理,就是部长本人也未必能让我在大周末的晚上自己驾车前来拜会。之所以今晚我来,本就是被余虫像虫一样地死死缠上,推不开摆不脱扔不掉,他用家乡二字绑架了我,我方才硬着头皮前来采访,接下来还要写个什么小传!我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上,那里乱七八糟地停着一些小轿车、大卡车、面包车、三轮车,还有几辆已有许久没有见过的拖拉机。我跳下车来,找到了她短信告诉我的门号,这扇门外连个门铃也没有,我用屈起的指节在门上敲了两下。
“请问何青花在这里吗?”由于情绪受到影响,我没按余虫告诉我的那个职务叫她。不过即便情绪不受影响我也可能不会这么叫,我叫人职务的时候身上有一种不舒服的生理反应,就好比听余虫把我叫著作郎。
门立刻就开了,及时得好像有人从门孔里看见了我,开门的人此时就站在门的背后,不用说这人是何青花。但是这道有些破旧的门上没有门孔,难道为了一个老乡的约见她会在门后守株待兔?接下来从门缝里探出的却不是一颗女人的头,他是一个男人,一脸毛茬茬的胡子,我大吃了一惊,不久以前我们还在建材城的洁具店里见过面的:“史水青?你怎么在这里?”
“快进来!你快进来!我上个月才搬来,城里房租太贵了,实在是住不起呀!”史水青一把将我拉进屋里。这时我才知道为何我只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原来门的背后面一个两米见方的小厅,小厅里摆着一张桌子,他就坐在桌子与门之间的一把简易椅子上,听到敲门起身一伸手就能把门打开。
“这里……不是一个名叫何青花的住处吗?你……?你是她家的亲戚……?她借你的房子和我见面……?”我的目光在满屋里迅速地搜索着一个女人,一个想象中太有心计的女人,怪不得能够当上部长助理的女人。
我没有搜索到这个女人。面积大约是二十多平米的整套房里一览无余,除去这个小厅之外只有一间小屋,屋里放了一张床后就剩下一条走道,从走道走过去还有一个阳台,那里现在成了厨房。没有卫生间,这让我忽然想起刚才的停车场边哨亭一般竖着一个厕所,残缺的红砖砌的墙,生锈的红铁皮盖的顶,门上挂的一张帘子也是红布做的,当时我的心在万忙中还给它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红房子。
史水青摩拳擦掌,我知道他不是要打我,而是想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她打电话对我说了,让我等你,你知道她是谁吗?”史水青终于摩擦出一句话来,站着问我,满脸是惊恐不安的神色,因为病好后两腿长短不一,他的身子有点儿向一边偏倒。
“老家县志办的余虫说她是部长助理,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助理的是一个什么部的什么部长,我只是奈家乡的面子不何,答应帮他们写一个县志里要的人物小传。”
“部长……助理?什么部长助理?别开玩笑了!我让你猜她和我什么关系?”
“难道你们真是亲戚不成?”
“她是我老婆!”
史水青那两片干炸了裂的嘴唇里石破天惊,吐出的话把我全身上下都给震动了,屁股以上的部位往起一昂,以下的两腿并拢,眼睛瞪着他已闭上的嘴,自己的嘴却张得大开,但至少在十秒钟之内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小学老师的这个儿子让我别开玩笑,他自然不会开玩笑,这么说他真是老家县志办要写进县志的那个部长助理的男人?可他的样子又似乎否认她是部长助理,此中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肯定是县志办给搞错了……,肯定是……”
“你也坐下,慢慢给我说!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她今晚回来吗?”
他在我的面前坐了下来,依然坐在他开门以前坐过的那个位置,望着我摇了摇头说:“她今晚回不来了,正是因为回不来了她才急着给我打电话,让我向你说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临时会有变化,想和你另外约个时间都来不及了!……哦,她还说她不在家,嘱咐我请你到馆子里去吃饭……”
“谢谢,我吃过了,出门前抢着吃的,你不要想着吃饭的事,我们还是多说点有用的话吧!她今晚为什么回不来了?刚才我还问你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
“刚才你说她是部长助理?这肯定是有人挖苦她,挖苦我们!她在部长那里做事不假,那是她去年来了以后,通过职介所先在一个部长的下级家里做事,那个部长的老婆听说她老实勤快,就把她要到自己家里,可她哪是什么部长助理,她是部长家的家政助理,你在北京知道家政助理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家庭保姆吗?今晚她回不来是因为部长家……”
我的嘴再一次张开,并且很久不能合上,我怎么就没想到向余虫落实一下她是什么部的什么部长助理,负责助理部长的什么工作,至少我也应该在心里闪过这样一念。这个余虫,还有他那个割痔疮的顶头上司牛主任,他们被人耍了,他们又来耍我。我继续问史水青:“部长家怎么啦?”
“出事了,出大事了!青花偷着给我打电话说,有人举报部长家里藏了多少黄金,上面派人去一搜查,想不到真的搜了出来,就在她睡觉的那间保姆房里!这下子她就得陪着他们受审了,她说她根本不知道房里有这东西,要是知道她也不敢睡这间房……”
“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是啊,我也问她,可她那头突然没声儿了,我猜是不是连她也管制起来了,只怕手机……”
这时我才知道他的脸上为什么带着惊恐,看来家乡县志办要的这个人物小传写不成了,我只好辞别史水青打道回府。临起身时我安慰他不要担心,说何青花不会有事,部长家里的黄金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不过等这事过去之后她应该离开那个贼窝,另找再找一份工作,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也帮她物色着。史水青心里万分不安地感谢着我,只是不能留我今晚住在他家,他迈动一长一短的双腿把我送出门外,接着还要往停车场送,我把他推回屋里他又出来,这样较量了几个回合我妥协了。我听他在我背后的脚步声快一下慢一下,就也慢下来与他并肩同行,最后我把手扶在了他的腰上。他目送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抬起一只僵硬的手来在路灯下像钟摆一样机械地摇晃着。
“她不会有事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直管放心!”我再一次安慰他,发现这长时间过去他的脸上惊恐犹在。
我把车子开出来后一路狂奔,心里想着回家如何向那个等候佳音的余虫交代,要不要说出何青花的真实身份,虽然这件意外的事对他来说有些残酷。然而根本没有等我回家,车子刚过第一个红绿灯我的手机就响了,不用看我敢保证全世界除了余虫没有第二个人,他会死死记着本周五晚上我和部长助理何青花女士见面的这个重要时辰,甚至昨天夜里一个通宵都没合眼,一遍又一遍地设想象着我们访谈的情景。这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我对他说:“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见上。”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几乎是万籁俱寂一般,我想起几天前我告诉他和何青花联系上了,他曾经也是这样好一阵子沉默,让我误以为是电话断线,刚要挂了重新打将过去却听得他的一声大叫。过分期待的人在消息到来之时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无论是惊喜还是惊讶,我害怕即将到来的晴天霹雳,于是把手机使劲儿攥住,作好了听他大叫的准备。没想到他重新开口之后,会是像哭一样地追问我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助理的部长出了一点问题。”我长疼不如短疼地直接对他说了。
“部长?部长为什么要出问题……部长怎么会出问题呀?”这次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几乎把对我的追问变成了质问。
“我不知道,你可以自己问她,对不起前面要拐弯儿了。”
“别别别,别拐弯儿……我是说您别挂,您……”
再这么说下去会影响我的安全,前面不远就是事故多发地带,路边的指示牌上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我一狠心真的就把电话挂了。但是当我刚从那里平安通过,稍息片刻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我不接它就持续地响个不停,响得人的心里烦躁不安,本来我一边安慰着史水青,一边仍为何青花的下一步感到担忧,这么一来简直让我体验到了心乱如麻的滋味。于是我又腾出手来接了一次,余虫抓住这个机会,一个劲儿地问着为什么和怎么会,口气已经由追问和质问发展到逼问了。
我有些招架不住,决定索性关掉手机,等到了家再重新打开。不过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又改变主意,决定和他说上一句话后再关不迟,我就好言对他说道:“余虫同志我的校友,你能不能……”
耳边突然响了一个炸雷,只听他破口大骂道:“谁他妈的是你的校友?有这么对待校友的吗?你用我提供给你的手机号让何助理不接我的手机,是不是怀疑我们骗你,利用你给她写了传记以后不给你写,想让我们先写了你再写她呀?我告诉你,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呢我们可以不用你了,明天一早我就出发直接进京找她,而你这辈子就别想进县志!什么著作郎,我都查过了,你连他妈的一个科级都不是,还不如我们牛主任!”
我到底把手机关了,随着那五彩屏幕变得漆黑,我的心里宁静下来,身上也有一种类似的超脱。我在驾驶座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感觉自己又骑在从史水青盯摊儿的专卖店里买来的蒙娜丽莎头上,脸上竟然来历不明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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