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新语

野　莽　文

聂鑫森　绘

目录

序

1、酒桌上的精彩演讲——说李白《将进酒》

2、醉卧沙场与病卧古道——说王翰《凉州词》

3、入选诗题和诗人的挂冠情结——说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4、登山要登最高的山——说杜甫《望岳》

5、月亮代表酒的心——说李白《月下独酌》

6、惹诗人怜爱的孟夫子——说孟浩然《过故人庄》

7、小杜的风流史、自供状和忏悔录——说杜牧《遣怀》

8、诗仙的天国梦——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9、风流诗人对战后的想象——说杜牧《赤壁》

10、无情未必边塞诗——说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1１、一诗二题之谜和仙人的忧愁——说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１２、被无聊才子文字游戏的诗——说王之涣《凉州词》

——说王之涣《凉州词》

野　莽

以《凉州词》命名的唐朝同题诗歌大赛中，有两位诗人的作品同登榜首，一首是王翰的《凉州词》，一首是王之涣的《凉州词》。与前者的悲壮、豪迈相比，后者更多的是苍凉、凄寒，词中劝说羌笛不要怨，作者自己倒从字缝里透出怨来，无意间让人听出铁骨铮铮的边塞诗人，原来也有一段幽怨的柔肠。

传说这首名字叫词的诗，后来真就被人改成了词，这人是清朝的大才子纪晓岚，因为给乾隆皇帝书写扇面，手头上一大意，漏写了一个“间”字，仗着聪明有才，索性重新断句，将“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念出一种全新的版本：“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韧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个传说是以喜剧结尾，既宣扬了有幸的才子，又歌颂了难得的明君。只顾作诗的乾隆皇帝读的诗没有纪晓岚多，于是被他忽悠过去，才华横溢而又机智勇敢的纪晓岚，为以后风靡神洲的电视连续剧，又多提供了一个精彩的包袱。

这段佳话的作者，想必是经过若干昼夜的苦思冥想，发现去掉一字可以弄出另种效果，就把这宗好事安给一个选定的人物。中国文人有着几千年以做文字游戏侍候君王的优良传统，兼奴才与捧哏于一身，以上应属此类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它所炫耀的机智和才华，离边塞诗人本来的悲叹已相去甚远，虽然黄河仍是那条黄河，白云还是那片白云，孤城万山羌笛杨柳春风玉门，等等一切都仍是王之涣本来用过的诗歌材料，但是它在文艺为谁服务的问题上，已经由出塞的将士和边塞的生民，转为玩弄文人也为文人玩弄的皇帝了。

有人模仿重新断句的《凉州词》，把杜牧的《清明》也进行了改编，效果没这个好，也就没有传而广之。这是雅的，民间还有一些俗的此类故事，譬如说有一个穷的亲戚，去看一个富的亲戚，本来应该喝完一杯茶就走，不该这时天上下起雨来，穷亲戚又穷得无伞可带，眼看着有继续留下吃饭以至住宿的可能，富亲戚就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放在桌面，假称有事隐入后院，以为过些时候回来，这位识文断字的穷亲戚已知趣而走，因为纸上写着：“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意思是老天爷留你我都不留你。孰料等他回来穷亲戚非但没走，反倒自己烧水洗起了脚，再看纸上，那句忘了打上逗点的话被这个纪晓岚式的穷亲戚断句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后面还是个感叹号。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做穷人的道理，一是要有才，二是不要脸，否则就会没人管饭，没人留宿。

王之涣的《凉州词》共有两首，另一首是“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诗中神武的大汉天子，自然不是将昭君娘娘送去和番的汉元帝，不然他又得和写“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的王安石做同题诗，并且还要进行一场辩论了，因为王安石对昭君出塞这一历史事件的总结，是汉帝无情，胡人有恩，王之涣却分明站在反方的立场。与《凉州词》齐名或比之更有名的诗，是他那首被反复选入小学生课本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它谆谆地教导着孩子们，要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若要望远，必须登高。

之所以王之涣的诗可以被别人重新组合，而别人的诗不可以，那是因为他的字词有凝炼、鲜明、干脆的特性，如是李商隐般的含蓄和缠绵，纪晓岚在扇子上写漏了字也只好重写一把。但他虽然诗风刚劲，在当代却仍广为传唱，《集异记》里讲述的三大边塞诗人登楼饮酒，听歌画圈的故事，最后的胜出者并不是提出比赛的王昌龄。关于这个过程，唐人薛用弱是这么写的，当伶人们唱了王昌龄一首，又唱了高适一首，接着又唱了王昌龄一首之后，这时候王之涣再也坚持不住了，说她们唱的都是下里巴人，而非阳春白雪，并且用手指着一名最好的伶人与二位打赌，下一首若还不唱他的，他就从此退出诗坛，若唱他的，他们得趴在床下拜他为师。果不其然，这名伶人一开小口，悠悠唱道：“黄河远上……”

我怀疑最后的这名伶人比第三名聪明，对于名人的作品，也像我们今天的文坛，防止打架最好不安排在一个版面，如因某种原因不得不放在一起的话，那就分门别类各排第一，让大家的面子都过得去。要么就是，王之涣一看形势对他不利，趁着去上洗手间的工夫给了伶人小费，回来才打的这个赌。其实根据伶人的文化素质和生活情趣，自觉演唱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高适的“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的几率，应该比王之涣刀砍斧劈一般坚硬直峭的“一片孤城万仞山”要高，现在的歌坛也是这样。

王之涣的命运，竟不比王昌龄要好多少，虽不至于遭人杀害，却也穷病早死。早先年少游侠，未走科举，而以门子调补冀州衡水主簿。妻死子幼，父母双亡，衡水县令李涤爱其才华，怜其身世，将十八岁只有他一半年龄的女儿嫁给他为续弦。后来遭人诬陷，愤而辞职，在家里度过了十五年的惨淡光景，因为日子太苦，又谋了一个文安县的县尉之职，上任不久却就死了。几年以后，小他十七岁的可怜寡妻李氏也随他而去，王之涣是有前妻之人，这对贫贱不移的夫妇竟不能够葬于一墓。

　　　　凉州词1（王之涣）

【原诗】　　　　　　　　　　　　　　　　　　　　　　　　　　【韵译】

黄河远上白云间2，　　　　　　　　　　　　　　　　　　　　　　远远地看那奔腾的黄河，就像是在白云中翻滚，

一片孤城万仞山3。　　　　　　　　　　　　　　　　　　　　　　在一片万丈高山之中，夹着一座孤零零的古城。

羌笛何须怨杨柳4，　　　　　　　　　　　　　　　　　　　　　　何必用羌笛吹奏送别的杨柳曲，埋怨这里没有春色，

春风不度玉门关5。　　　　　　　　　　　　　　　　　　　　　　是因为春风无力，吹不到这偏僻的边关玉门。

【注释】

①．凉州词：原名《出塞》。为当时流行的一首曲子《凉州》配的唱词。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词》载有《凉州歌》，并引《乐苑》云：“《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凉州，属唐陇右道，治所在姑臧县（今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

②．远上：远远向西望去。黄河远上：远望黄河的源头。“河”一作“沙”，“远”一作“直”。

③．孤城：指孤零零的戍边的城堡。仞：古代的长度单位，一仞相当于七尺或八尺（1尺≈33.3333厘米）。

4．羌笛：古羌族主要分布在甘、青、川一带。羌笛是羌族乐器，属横吹式管乐。何须：何必。杨柳：《折杨柳》曲。古诗文中常以杨柳喻送别情事。《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有《折杨柳枝》，歌词曰：“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5．春风：某种温暖关怀或某种人间春意。度：吹到，吹过。玉门关：汉武帝置，因西域输入玉石取道于此而得名。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小方盘城，是古代通往西域的要道。六朝时关址东移至今安西双塔堡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