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镇》023
(2013-12-30 22: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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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
胡世添发现自己站在娘的坟前,双手握着半截竹竿,弯腰在坟头上寻找着什么,竹竿一定是为娘下葬那天举过挽幛的,按照黑白镇的风俗,下完葬后要把挽幛和花圈一道在坟前点火烧掉,这半截也一定是那天没有烧尽的部分,因为竹竿头上还有烧焦的黑炭,比此时的夜色还黑。其实今夜不算太黑,地上隐隐乎乎的还有月光,只是夜风很大,在一片坟墓之间曲里拐弯地穿插周旋,时而发出铁皮口哨那样的啸声。胡世添很快就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他的身上穿着白天的衣服,从上到下扣子扣得很好,一颗都没错位,脚上穿着白天的鞋子,两根鞋带也都系着,打的也是平时的活结。总之一切都顺理成章,有条不紊,是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让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手里握着半截竹竿究竟想干什么。
娘的坟墓旁边,埋着那个要给家乡修一座飞机场再买一架飞机的亿万富翁,胡世添听看墓人说,坟里的人是在他娘死后第五天被陈文明的打黑队打死的。他认为同是挨打,这人比他挨得还惨,同是一死,这人比他娘死得还惨,这是一个遇难的善人,死后成了娘的邻居,在娘满七烧纸时他就给这人也烧了一份。几天过去,寒风早就把两座坟前的纸灰刮得无影无踪,但是他在月光下认出了两块砖头,两块烧纸时熏黑的砖头还在。因为是在娘的坟前,胡世添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在娘身边是安全的,就像小的时候一样,娘保护着他,他也保护着娘,儿子和娘相依为命,谁也不能把他们怎样。
他只是醒来以后感到很冷,风都要钻进他的骨头缝里去了,尤其是身上被打伤的地方,每一个破处都像有什么利器在刮动,像刀口刮着鱼鳞,已经起痂的要把那一层痂刮掉,没起痂的就直接刮进下面腐烂的肉里。他想起白天他去过一个律师事务所,委托一个名叫金可沙的律师对他娘的冤死提起诉讼,突然一下明白今夜他来干什么了。金可沙律师曾经说过验尸报告,他也曾经说过这太残酷,说过他和其他亲属都很难接受,但他毕竟把这话埋进了心里,想不到这么快就开花结果,又一次证明了古人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且他还能在梦里来做这件清醒时难以接受的事。
他扔掉手中的半截竹竿,确信他在梦里将它当成是一根钢钎,或者一把镐头和一柄铁锹之类的工具。幸亏这一片墓地里没有这种东西,不然娘的坟说不定已经被他用此物撬开,接着又撬开了坟里的棺材。胡世添不知道自己的及时醒来是该庆幸还是遗憾,想象着如果真要把娘从棺材里抱出来,让金可沙律师申请尸检,他的诉讼自然会有更大的把握,但是老三得到信息会拼命反抗,会让他鸡飞蛋打,落下掘坟刨尸辱没亲娘的骂名,最后也仍然检验不出他说的结果。没人监护而产生的病变,气温寒冷而引发的心梗,与在正常条件下出现的以上情况到底有没有区别,他不是医生他不知道,医生知道却不会说。
月光像黄沙一样从天上流下,落在娘的坟上和儿子的身上,胡世添突然发现自己的前胸和腿上沾着泥土和草茎,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上也有土,并且还有乌红的血迹。他想起娘满七的那天老二持枪回家,他往岗下飞奔一连两次被砖头绊倒在雪地里,便相信他在来的路上是摔倒过了。好在真是他的命大,没像传说中很多被鬼牵走的人一样摔死,这是娘在天上保佑着他,想着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到,不能让她的儿子这么早就死了。
天上在下雨了,雨点子还不算小,胡世添记得黑白镇的冬天好像从不下雨,《黑白镇志》上就有着冬季无雨的记载。黑白镇的冬天倒是雪多,从娘离世到娘下葬,天上一直在落着雪,他想那雪是白的,挽幛和孝布也是白的,那铺天盖地白花花一片是老天爷的意思。如今从不下雨的冬天又下雨了,兴许这也是老天爷的意思,是在为娘伤心落泪。胡世添接着就知道他想得不对,是他自己哭了,眼泪滴在手背上,被他当成了雨。他把手里的竹竿扔在地上,双膝跪在了娘的坟前。
“娘,儿不给你做尸检了!儿要找别的证据去告他们!谁要是逼儿给你做尸检,儿就让老二去把他杀了!老二不杀我自己去杀!儿今夜就在这里对娘赌咒发誓,儿就是输了也不做,儿就是死了也不做,娘你就好好地睡在这里吧!”
胡世添在月光下走出这片墓地,走下山岗,顺着河堤边那条乱草中藏着猫屎狗屎的土路,走回堤下没有了娘的老屋。他奇怪地发现房门开着,灯也亮着,这情景像是他走的时候准备过一会儿就回来,就像到邻近的菜市场去买菜一样。但是要完成这大一件事情,怎么能一会儿就回来呢?可见人在梦中完全是稀里糊涂的,来回走了这么远的路程,他相信自己现在完全醒过来了。这次走这段路他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回想起来是因为清静,过去从老屋走到墓地,沿途都是大吵大闹的红歌声,从墓地走回老屋同样如此,这次他自始至终一支红歌也没听到,他真是感到清静极了。
他对金沙律师说的五天时间到了,却并没有等到老二的消息,胡世弟人既没有回来,也没有打回一个电话,他一直担着的心随之揪成一团,断定十有八九是出问题了。胡世添掏出老二换给他的生命一样贵重的高级手机,刚要打给何玉爱问她有什么新的情况,简直是冥冥之中娘在为他们传递意念,已有几天没有联系的何玉爱正好给他打了过来,声音像寒风中的电线嗖嗖直抖。何玉爱电话里的内容正是他最害怕听到的,说隐形山寨的水姗儿被人强奸以后又开枪打死,因为冬天又住在独栋别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公安局接到报案就开始侦察,得知胡世弟曾经多次去过水姗儿家,这就成了此案的重大嫌疑人,警方正在设法追踪抓捕,听说这人的功夫了得,还特别在警力上布了重兵。不想恰好遇上老二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支手枪,这下等于是自投罗网,二十几个人同时扑过去,老二因为毫无准备,空手撩倒了十多个,最后警方下令开枪,击中他的腿后才把他拖上警车。何玉爱说,十分钟前公安局还来人找到她做保洁的地方,向她询问老二这些日子的行踪,她都一五一十说了,想证明水姗儿死的时候胡世弟并不在京城,但是警察告诉她,没有人能证明她的证明。
胡世添听了眼睛发直,心里想的和何玉爱并不一样,他想大人物紧急调动他家老二回京,目的就是摆平水姗儿那里的事,胡世弟一是忠心,二是义气,或许真的独自到了那个婊子家里,要取走对方用来勒索明总的证据,因为事没办成,一怒之下就动了手。胡世添跺起脚来大骂老二是个糊涂蛋,骂了忽然又说不对,依着他家老二的秉性有可能杀人,但是绝不可能强奸,再说那个名叫水姗儿的歌星还是大人物与其对头共同的情妇,老二更不会做出这样肮脏下贱的事来!
再往下想,胡世添更是觉得事情蹊跷,警方连水姗儿被害的时间都没确定,怎么就能断定凶手是胡世弟呢?这事如果发生在一天前,那时老二还在黑白镇,便是想做也做不了;如果发生在当天,老二也正从机场或者车站匆匆往家里赶,更是要做也做不成。是他到京之前水姗儿已经死了,还是水姗儿死后他又离京了一次,这是此案首先要考虑的一个问题,真相还没弄清就胡乱抓人,这要么是失职,要么是阴谋,如果是后者的话事情可就更严重了!胡世添按照自己的想法推测,水姗儿的死应该是一桩奸情杀人案,一个唱歌的能在外面招蜂引蝶,也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样的事自古以来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怎么和勒索大人物的事正好搅和在了一起!
想着他劝老二不要回去,老二不听偏要回去,胡世添心里直后悔自己没有强行拦住老二,同时又埋怨自己的兄弟太任性,太自负,太艺高人胆大了,自己想拦也拦不住。他把保护老二的希望寄托在老二保护的明总身上,电话里问何玉爱说,聘老二做保镖的那个大人物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会不会想法营救?何玉爱从没见过那个大人物,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胡世添让她再去向白蝶打听一下,何玉爱说打听过了,白蝶还真像他说的那样让人琢磨不透,别的女人一听男人出了事会哭会骂,她却是一个劲儿地冷笑,说既然胡世弟能做到初一,那她就能做到十五,带着儿子从此另立门户,把胡小白的姓都改了,一个字都不变,只把前后颠个个儿,不就变成白小胡了吗?
胡世添一听又跺脚大骂道:“我早就看出这个婆娘的底细了,只是老二看不出来,改吧,改吧,也别装模作样地改姓什么白,索性一步到位,跟那个大人物姓明好了,本来就是明家的种,我们老胡家宁缺勿滥,不要这样的杂种来滥竽充数!”
接下来何玉爱向他汇报的事,几乎每一件对他来说都是沉重的一棒,打得他头昏目眩,胆战心惊。何玉爱说水姗儿的案子发生以后,隐形山寨的物业公司当天就解雇了别墅的全部保安人员,他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连罗队长本人在内一个不留,新换了一个竞标胜出的保安队。她们保洁工只管环境卫生,与此案无关,因此暂时保留了下来,只是每天的工作量更大了,清理落叶,捡拾枯枝,挖掘死树,运装垃圾,连业主前后院的门口都要打扫,说是这样可以协助新换的保安及时发现异常形迹。
胡世添得知自己失业的消息,心想着娘刚死,老二又刚出事,这真叫屋漏更遭连阴雨,还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新的雇主,本来已经慌了,听说何玉爱还能继续做保洁工,才多少有了一点安慰。但又一想她如今要一人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这让他既觉得惭愧,又感到担心,害怕这样会把她一根柔弱的细腰压断,便是再坚强的女人也难经受得住。
他更不放心的还是女儿,大气直喘地问何玉爱,女儿知不知道他丢了工作,何玉爱说奶奶去世的事她瞒过去了,他失业的事她却没有瞒住,小爱从物业张贴的通知上发现了问题。不过正是因为这个,反而学得更懂事了,学校一放寒假,第二天就去一家外国人开的麦当劳快餐店当配餐生,对她说每天除了管吃,还能挣四十块钱,白天出去打工,夜里回家看书做作业,一个寒假下来,下个学期的学费就差不多了。胡世添不由得心中发热,眼前出现了一道金色的曙光,那是他们全家以后的希望。他嘱咐何玉爱说,奶奶的事要继续瞒住,如果小爱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去,要一口咬定奶奶生病住院,他得等到奶奶出院才能动身。
胡世添说二叔的事也能瞒住更好,让女儿纯结的心里永远阳光灿烂,不要有小时候他爹留给他的那种阴影。何玉爱说这个没法瞒了,刚才又有戴大盖帽的人来恶狠狠地来家调查,正好她们母女二人一道出门,小爱什么都听到了,想不到她“哼”的一声对来的人说,我二叔和我爹一样都是良民,不会做出杀人的事来,也不会去强奸一个烂歌星,你们不是把他抓住了吗,那你们审问他不就是了,还来审问我们干什么?说完背过脸去就大哭起来。胡世添对着手机大声地喝彩道:“说得好!虽说是个女孩儿,也像我们老胡家的后代!”
通完电话,胡世添足足为自己女儿骄傲了一阵,等这一阵子骄傲过去以后,他却又生出更大的忧虑,金沙律师那里的代理费用什么去交,老二出了意外,老二媳妇白蝶决不会替夫代责,听她说老二做到初一她要做到十五的那个口气,她只会把老二挣下的一切家产全部私吞。事情还真是这么赶巧,刚往这里一想,果然他就接到金沙律师的电话,问他说他娘的这个案子他决定起诉没有。如果决定了,就请写一个代理委托书明天拿来,同时当场签定一份代理合同,交完代理费就可以开始取证了,如果还没决定,就只好等到三个月后再说,因为又有一个跨国大案在等着自己,需要到欧美几个国家去一趟。
胡世添一听又心里发慌,明知这个以打官司为业的人很有可能是以这名义催他交钱,却又害怕对方万一真的出国,他就还要到市里去请律师,来去奔波时间耽误了不说,反而还会花出更多的钱来。老二这一出事不能回来,本来可以分摊的担子又重新压在他一个人肩上,如果他再稍有放松,事情可能就进行不下去了。胡世添把心一横,当机立断,口气坚决地回答金可沙律师,他和他的两个兄弟马上商量一下,明天一早他就到律师事务所来按规定办理。为了事情顺利,不再节外生枝,别让金沙律师认为自己会成为杀人犯的代理人而翻悔变卦,他决定暂时向对方隐瞒老二的情况,说到兄弟时故意用了“两个”,心想一旦交钱签下代理讼诉合同,代理人就是知情也得依照合同办了。
他说他和他的两个兄弟商量,其实目前的情况是他连一个可以商量的兄弟也没有,一个走了,一个不走也等于走了,甚至不走还不如走,以免留在这里对他进行阻拦。刚才他应该说和自己的媳妇何玉爱马上商量一下,动员她把她做保洁工的钱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他估计了一个大概,除了吃饭租房日用以及供女儿读书,何玉爱能够攒下的钱已超不过千元,比起金可沙律师的起步价不说是杯水车薪,也只是一碗水浇在一盆火上。而且那盆火还得一次次地添柴加油,调查,取证,随时都需要他如实报销,直到最终取得胜利才是一个止境。胡世添下了决心,这事永远也不要惊动可怜的何玉爱,天大的困难也不。他想起刚刚听到的一支红歌,说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天也红来水也蓝,山也高来地也宽,人也笑来马也欢,突然觉得何玉爱才是他家的半边天呢,那就让她集中力量扛起那里的半边天,管好女儿,还有自己,老家这里的半边天塌下来就由他一人扛着吧,他是男人,压死他也要一人扛着。
胡世添心里这么一使劲,身内身外的伤痛好像听人喊了一声号子,一下子全都复发了,形势的严峻性现在就摆在他的面前。要为冤死的娘出这一口恶气,现在只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向人借钱,等到赢了官司再还,自然是连本带息,甚至还能答应返还两倍;一条是四借无门的时候变卖财产,但他实在没有什么财产可以变卖,如果是在别的家里,多数男人都有几样值钱的物件儿,还有的会玩儿股票,女人也置着一两件金银首饰,他和他的何玉爱却什么都没有,这辈子他只买过一枚金戒指,那是在娘六十六岁的那一年给娘买的,娘死以后被老三媳妇戴在了手上。
他唯一的财产是盖在镇郊的那处房子,要卖只能卖掉它了,不过他的确是舍不得,也不能卖,心想不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几乎是一条绝路,房子卖了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回来就没地方住了。河堤边的这两间老屋是娘留下来的,归他们兄弟三人共同所有,他不能独自一人继承这份遗产,而且老三夫妇也不会让他继承,娘刚死就把娘的首饰戴在自己身上的老三媳妇,同样早已经盯上这两间屋。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何玉爱在电话里说如果他还在老家,她就带着小爱回老家来和他团圆,母女二人下了车却突然发现无家可归,还能吃下那一顿团年饭吗?又到哪里去吃那一顿团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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