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金派”和“裘派”这两个流派的名称。我的观点是，提“金派”就躲不开金秀山，提“裘派”也绕不过裘桂仙。金秀山和裘桂仙，都是京剧史上了不起的花脸演员，说是一代宗师也不过分。如果论及艺术成就，金秀山够得上“金派”，裘桂仙也够得上“裘派”，他们的表演自成一格，而且都十分精到，并影响深远。对京剧净行，尤其是铜锤艺术的成熟和发展，可以说居功至伟。有人戏称“金秀山和裘桂仙对净行的艺术价值好比老生行的谭鑫培与余叔岩”，说法虽不十分恰当，但也能说明一些问题。事实上，金少山应该是“少金派”，裘盛戎应该是“少裘派”。那么，为什么大家比较公认的说法是，金少山是“金派”的创始人，裘盛戎是“裘派”的创始人呢？这里大概有个历史背景，因为在金秀山和裘桂仙的时代，京剧净行艺术刚刚步入成熟期，比起生行和旦行，还没有引起大众的足够重视与研究。也就是说，净行的发展是相对滞后于生、旦行当的。金秀山和裘桂仙先后活跃于舞台的时期，正是京剧生行独霸，或向生旦同辉转变的历程。而花脸艺术在京剧表演中，无论是份量，还是精致度，都无法与生、旦等量，甚至那时还没有花脸演员能挑班，主要担负的是配角角色。所以，那时“金派”和“裘派”没有叫响，是有客观原因的，我们现在也可以理解。

金秀山拜何桂山为师，长期与谭鑫培合作，曾入选内廷供奉。他嗓音洪亮，膛音尤佳，善用鼻音，气度宏伟。在董维贤的《京剧流派》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很能引发读者思考：“用何（桂山）、穆（凤山）两派来作比较，何雅而穆较俗，何厚而穆较薄，但是穆灵而何较板，穆婉而何较平；……而何的弟子金秀山兼其两派之长，加以溶化，既有何的黄钟大吕，也有穆的曲折流畅，于是金派的雄浑朴厚乃得与圆润宛转并行，化平为深，化俗为雅。因此，后来谈铜锤花脸艺术流派的只知有金，上掩乃师，下超同列。……”从文中可以看出，在净行声腔上，兼收并蓄，雅俗共融，比较成功的可以说是始于金秀山。后来的金少山正是继承和发扬了其父这一艺术特点，以自身非凡的天赋，将京剧花脸艺术推向了一个颠峰。

裘桂仙也拜了何桂山，因倒仓改操琴，以琴师身份也曾为内廷供奉。1912年嗓音恢复，后长期与余叔岩合作，声腔苍劲古朴，表演严谨认真，台风肃穆。在董书中也有一段描述：“……他的嗓音并不宽大，然而却特别苍老富有韵味，假如说金派的唱法，老金是有圆有方，少金是圆多方少，裘则是方多圆少，而且有时略带枯涩，却不妨害其韵味之浓。他尽管嗓音不太好，可是不使鼻音，在这种演法上纯宗何派。……”余叔岩对裘桂仙深为器重，自裘氏病逝，再没演过《二进宫》。


《谈金派传人的演唱艺术》文中对金派传人的详尽介绍，令人受益。但说“‘三奎’也是宗金少山的，却是有误。据我所知，至少王泉奎是宗金秀山的，又借鉴了郎德山的一些唱法，他的嗓子高、亮、甜、润，秉承正净风范，被公认为“铜锤之正格”。因此其文作者说“我个人感觉他唱金派，唱得不太理想”，其实是误会他学金少山造成的。金秀山对鼻腔共鸣的运用，后继者王泉奎与裘盛戎最为出色。有的戏迷觉得王泉奎和裘盛戎某些声腔很相像，这也是原因之一。再者，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裘盛戎艺术的声名鹊起，在一些剧目和表演上，不受其影响也是不可能的。我们从王泉奎1962年录制的《姚期》和《盗御马》等剧中，都不难听出这样的痕迹，何况《姚期》本就是裘盛戎的代表作。


最后回到金少山和裘盛戎。金少山太好了，可以说京剧史上就出了这么一个天赋极佳的净行演员，而且金少山善用了自己的天赋，所以他能成为第一个挑班的花脸，他能为净行奠定了京剧界中的艺术地位。这些都没什么可争辩的，裘盛戎一生尊敬金少山，而且确实受到他很大的提携和影响。不过，要说裘盛戎的艺术跟金少山是“天壤之别”，“没什么可比性”，恐怕就太偏颇了。裘盛戎的确天赋不如金少山，但艺术这东西，并非仅靠先天条件来评判优劣。即使金少山鼎盛时期，也是与郝寿臣和侯喜瑞三足鼎立，应该说各有所长。裘盛戎艺术上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化为我用，如同己出”，他学金派也有金秀山的东西，他在功架上还受侯派影响很大，表演上也借鉴了麒派，艺术灵活极了。我敢说，金迷们听金少山过瘾，裘迷们听裘盛戎一样过瘾，只是艺术上风格不同罢了。坦白地说，裘盛戎能通过后天的勤奋和变法，弥补先天条件的不足，成为一代艺术宗师，使我更为敬佩。

我常听到或看到某些金派爱好者贬低裘派艺术，我觉得那是一种狭隘，是以金派标准来衡量裘派，他们未必真的懂得欣赏裘派艺术，甚至未必真的懂得欣赏金派艺术。有朋友曾对我说：“如果你看过金少山，可能就不会那么喜欢裘盛戎了。”我觉得未必如此，他们先后创造的两种净行精美的艺术，正是为我们欣赏者提供了选择，这绝对是件好事。我当然会赞叹金少山，但产生共鸣的却会依旧是裘盛戎吧。这不是谁好谁差的问题，他们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演员。我所希望的是，喜欢金派艺术的，也能看到裘派艺术的好。反之，裘迷们也该知道金派的长处。

    现在“十净九裘”的局面，不是件值得称道的事。不利于裘派的发展，更不利于净行的发展。但这也的确是现实情况，导致如此不仅因为金派演员的减少和水准的参差，观众的欣赏趣味也在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但以后会怎样，不好说。金少山和裘盛戎，较他们的父辈，最大的贡献就是将“铜锤”和“架子”并重，他们都是表演上难得的全才。这方面，金派弟子也好，裘派传人也罢，鲜有真正能继承的。在一个时期内，花脸行当还需要进一步摸索，等待下一个杰出的创造者。如果问出路，则有可能还要回到金秀山和裘桂仙两位前辈的艺术上汲取营养。但是，最根本的是有赖于未来京剧艺术本身健康的发展和繁荣。否则，出好演员就非常困难，出大演员更是无从谈起。至多也就是在金与裘的圈圈里打转，学点糊口的皮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