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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晚年
我有时止不住瞎想,父亲临走时一准和母亲说好了,把自己没有用够的阳寿让给了母亲,因为父亲仅活了58岁,而母亲在伺候走父亲后竟又奇迹般的活了三十年,说句不孝的话,我们谁也没想到,父亲瘫痪不能自理,母亲伺候了八年,那被父亲病体折磨,几乎消耗殆尽的瘦弱的身躯,竟有如此顽强、坚韧的生命力!
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60年代初,正是“瓜菜代”的年月,父亲57块钱的工资,养活我们全家,还要供我和二哥上学,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为了挣几个钱贴补家用,只好托人到冬菜厂干临时工,肆拾年前的冬天,天寒地冻,露天干活,还必须站在风口上,这是做冬菜的一个工序,把上好的红皮蒜的皮搓掉,不是容易事,在簸箕里反复搓,待蒜皮松动,再站在风口里,靠大风把蒜皮吹簸箕里就留下白生生的蒜瓣了。在我的记忆里,每年冬天,母亲的双手都是张着嘴的血口子,洗碗、和面,沾水就疼,于是母亲的双手贴满了胶布,因为粮食不够吃,母亲把仅有的一点定量,让给我们,母亲患了严重的浮肿,尤其两腿,手一按一个坑,邻居都劝母亲别干了,至少歇几天,可母亲硬是一天没敢误工,她知道,只要一天旷工,那位置就叫别人顶替了,那年月,找个挣钱的活不易……
母亲摔断腿那年已经78岁了,母亲并不是不小心摔了跤跌倒而骨折的,据邻居说,只是在路口站着说话,不知怎么自己就跌倒了,医生说,是脑局部血栓造成的,只是不严重,78岁的老人,即使平地摔倒了,骨折是在所难免的。
骨头是在母亲的大腿根部断的,看了医生,有两种治疗方案,一,打钢钉固定,二,保守治疗,膏药,接骨丹之类,各有利弊,骨科主任是我的朋友,他没有坚持打钢钉,我们家属也倾向“保守”治疗,觉得偌大年纪,不愿看她再受这痛苦,心里的潜意识恐怕都是这岁数了,还能活多少年?倘活不过三年五载,何必还让老人受这番罪?
没想到竟又活了十二年!早知如此,无论如何要下钢钉,受点罪也值!
我们请来了民间接骨大夫,据说很有名的,不少断骨的老人,贴他的膏药恢复了。贴膏药至少不让老人受皮肉之苦。开始接上了,骨头却错了位,大夫怪母亲动了,一个大活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难,只好重来,这回没有错位,也长好了,但从此就没有站起来…大夫还是有词儿,说,这跟治疗没有关系,站不起来的原因是接好后没有坚持锻炼,肌肉萎缩了,俗话“就”了筋了,你们应该经常给她捋一捋,活动活动,这话似乎也有道理,不怨大夫,只能怨我们自己,没有常识。怨谁都晚了,母亲的晚年走了父亲的覆辙,十几年,只能在轮椅上坐着,躺在床上,拉、尿不能自理,幸亏有个老妹伺候着,90岁,不谓不高寿,然而真的应了中国的老话,“寿,则辱”,儿女们如何孝顺,受苦受累不怕,那罪可是要自己慢慢消受的。
母亲的晚年,只是生命意义上的“活着”,毫无幸福可言,我们当然不能归结为母亲的“寿”,[哪怕躺在床上只有一口气,活着,就是儿女的安慰,]只能懊悔当年的治疗失当,如果当初下了钢钉,受些苦痛,其长久的结果,母亲的生活质量断然不会是这样的……
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散人跋:闻谷诚高堂慈母西去讣告,我与燕哥前往吊唁,握孝子手,宽慰:节哀顺变!
返程车中,燕哥说:“谷诚兄令尊九十岁享米寿,无疾而终也是福份。”我也感慨:生死亦大矣(庄子.德充符),人人都知道生命大限有期,畏死贪生。其实恐惧的是死亡过程的痛苦。无疾而终,乃是最好结局。语曰:未知生,焉知死。人人知道有生必有死,却苦于不能知道自己,何以会有生,何以会有死。延年益寿,在向西天路上决不加塞!趋乐避苦才成了人们的选择。庄子曰:“寿则多辱。”辱是来于执着,多有所求。俗人如若能够安于庄先生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就化怅惘为平和,也就足以看开生死了。谷兄慈母一生勤劳淡泊,享米寿之福,足以令我等之辈仰止。
呜呼!老太太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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