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妈和祥林嫂——《祝福》文本品读
(2021-03-09 17: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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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在《祝福》中,柳妈是影响祥林嫂命运最大、最深的女人。她和祥林嫂的关系,是强势对弱势,即伤害与被伤害关系。
关键词 《祝福》 柳妈 祥林嫂 伤害
鲁迅经典作品《祝福》,或可称女性小说。主人公祥林嫂是村妇,在重要、次要人物中,女性也占较大比例。这些女性人物,有个体,有群体。个体的,如,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女主人四婶,精明强干的婆婆,善女人柳妈;群体的,如,陪出许多眼泪来的女人们,特意寻来听悲惨故事的老女人,念佛的老太太,等等。她们与祥林嫂的关系,对祥林嫂命运所起作用,各有不同。其中,影响最大、最深的,就数柳妈。拙文试依据对文本的品读,略说二人关系。概而言之,她们是:强势对弱势,亦即,伤害与被伤害关系。
强势女人说话
实际上,柳妈相比于祥林嫂,遭际相同:都是穷苦女人,为生存而外出谋食,同做鲁四老爷家的女工。命运相似:丈夫不幸亡故,孤苦伶仃(祥林嫂的阿毛被狼吃,柳妈没有孩子),丧失家庭生活与亲情。但相异处更明显,表现在——
祥林嫂生在山村(卫家山),嫁在山村,是从山村(先是卫家山,后为贺家墺)走出,来到鲁镇的,对外面世界所知甚少。柳妈是鲁镇人,比祥林嫂见多识广,如,在阴司里,两个死鬼男人要争一个女人,阎罗大王要把女人锯开分给他们,等等,就是祥林嫂在山村未曾知道的。做女工的经过和表现,也不相同。祥林嫂,经卫老婆子一次再次介绍,才被四婶接受。柳妈,四叔家过新年,事多忙不过来,是临时雇佣。祥林嫂整天的做,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各种出力的活,以及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只肯洗器皿。
最大的不同在于,祥林嫂嫁过两次,柳妈没有再嫁,这就形成强势对弱势,即有罪和无罪的区别。品读文本可知,柳妈的强势,表现于一场灶下对话,在她的一番言辞中:
“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据这段文字,灶下对话的起因是,祥林嫂看到天空飘雪,就联想起死于雪天的爱子阿毛,于是叹息而自语,也许想得到一点安慰。柳妈不但没有安慰,反而心生厌烦,打断她:“祥林嫂,你又来了。”说过这句话,“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这个“看”,实为观察,寻觅,要找话茬數落祥林嫂。她看对方的脸,从正面看到侧面,在额角发现了伤疤,于是紧盯住这块伤疤。此前,卫老婆子、四婶等人,谁都没注意,甚至没看到这个疤痕,是柳妈第一个发现,但她不是由此,对祥林嫂表示一点关心,一点同情,而是借此嘲笑祥林嫂。她接连发问——
第一句,“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注意句子形式:所问“不就是”?不同于“是不是”。已经有了结论(“就是”),但尚待确定,所以用反问形式的询问,意欲证实。
第二句,“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所谓“怎么”“竟”,语含褒贬,是指责祥林嫂,背离守寡戒律,顺从了贺老六,真成为夫妻。本意是,这顺从很荒唐,是罪过。同为反问句形式,和上句的询问相比,这个反问句进了一层,是质问,是责难,怪罪。
两句话的开始,都加一个“我问你”,这是强势用语,加重了语气。在《祝福》中,人物间的问答,出现于多种情况。如,“我”问短工:“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祥林嫂?怎么了?”四婶问卫老婆子:“你是什么意思?”“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等等。情境各不相同,都没有说“我问你”。四婶对卫老婆子,分明是质问、责问,但没有以“我问你”加强气势。仅有柳妈用这种口气,指责祥林嫂的罪过。(检索《鲁迅全集》,“我问你”仅见于《祝福》,只有柳妈这样说话。)
柳妈对祥林嫂说话,在两个“我问你”之后,还有“我不信”,也是两个:“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这同属强势语言。前一个“我不信。”三字句,干脆利落,总体否定祥林嫂其人;后一个“我不信”,有具体内容,否定祥林嫂说的话。连着说“我不信”,也是为加重分量,增强语气。
以上,是灶下对话的前几句。柳妈以“我问你”“我不信”等话语,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强势压住祥林嫂。而更严酷的威压,还在后面。
伤害和被伤害
据上文所引,柳妈以强势语言,显示其嚣张气焰,威压力量。她所说,“后来竟依了”“总是你自己愿意”“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接连三句,强调祥林嫂的再嫁,系心甘情愿,不是被逼无奈,从而坐实她再嫁之罪。这是伤害的第一步:定罪。
接着有第二,第三,第四步: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伤害祥林嫂的第二步:受惩罚。柳妈对祥林嫂说,你实在不合算,索性撞死就好了。这好像是同情,实则用心恶毒,要祥林嫂死于非命。“柳妈诡秘的说”,“诡秘”就是不怀好意,鬼鬼祟祟。她真正要说的是,因为再嫁乃一桩大罪,在阴司里,两个死鬼男人相争,“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听到如此惩罚,祥林嫂极度惊惧,“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活着受罪,死后还要受罪,做鬼也做不成全身的鬼。罪孽深重,能不能赎罪?
赎罪方法,柳妈已给她预备好,捐门槛。这实为伤害的第三步:谎言欺骗。柳妈告诉她,可以到土地庙捐门槛,当作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果然,祥林嫂听信柳妈的说法,向女主人支取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12元鹰洋,到土地庙里捐了门槛。但这样做没有用,赎不了罪:在四婶那里,捐门槛和不捐门槛都一样,依旧是罪人。
伤害还在继续,第四步,更大的伤害:传播开来,形成强大舆论。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灶下的一场对话,在场仅二人,是谁传扬开去的?只能是柳妈。镇上的人,一个说,“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那时怎么”“竟”,这正是柳妈原话的重复。她不仅自己嘲笑,还要让“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形成共识,一起嘲笑。擅于摇唇鼓舌的她,活动能力极强,不止于在女人中散布,还要让男人们都知道。文本用语是,“一个说”之后,接着“一个”应和,而不是一个女人说,一个女人应和。这和祥林嫂讲阿毛故事时不同,那时女人的反应更强烈,这时是,不分男女性别都这样说,都这样应和,全镇人都参与。
面对鲁镇人众的伤害,祥林嫂——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
柳妈连同全镇人一起,推祥林嫂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什么是善女人
品读灶下对话,分析柳妈对祥林嫂的伤害,有几个问题值得思考。
问题之一,如何认识和看待柳妈其人?
文本对柳妈的描写,集中于上引灶下对话,没有叙述她的身世、家庭、经历等。据文本有限的文字,可知:一,柳妈的年岁,大于祥林嫂,系老女人(她的脸已经“打皱”,祥林嫂没有),是长辈,过来人,有资格教训祥林嫂。二,柳妈早已寡居,无子女孙辈等亲人,否则,偌大年岁,不必自己离家谋生。三,她体力有限,不能干重活,“只肯洗器皿”。正因此,才在新年“忙不过来”时,临时被雇“做帮手”。四,她为人十分张扬,比如,对祥林嫂的强势和伤害,对鲁镇男女的广泛影响,等等。
关于柳妈,上一版(2018年)《教师教学用书》的有关论断,说柳妈“与祥林嫂同属受压迫剥削的劳动者”。此论可以商榷。从文本看不出,柳妈受过什么压迫剥削?怎么是劳动者?仅仅依据“做帮手”“只肯洗器皿”等,无法得出这种结论。分析人物形象,应根据作品的实际内容,即文本提供的信息;以固有观念和思维定势,套在人物身上,此法不可取。鲁迅写《祝福》,不是要表现祥林嫂与柳妈等人,如何同受压迫剥削,意欲塑造劳动者形象。《祝福》写于1924年2月7日,鲁迅当时还不是阶级论者。以压迫剥削、劳动者等观念,解读作品人物,不符合作者创作思想和小说内容。
问题之二,从《祝福》整体构思看,柳妈有什么重要性?
柳妈是《祝福》女性人物的代表(就加害祥林嫂的鲁镇人群而言,她也是鲁镇施害者的代表)。在祥林嫂之外,小说的其他女性,无论个体或群体,以柳妈最为抢眼。全篇叙事文字中,柳妈所占篇幅最多,分量最重。据故事情节,卫老婆子虽然出场5次(到鲁四老爷家说事4次,出现在河边1次),四婶露面近20次(接待卫老婆子,容留祥林嫂,忙过年等),但都是分散的过程记叙。柳妈仅有一场灶下对话,却是神态、语言的精心描画,细致入微,活灵活现。柳妈对祥林嫂的影响和作用,远超小说中其他女性。如前文所述,她伤害祥林嫂,是一句接一句,步步逼进,层层施压,使祥林嫂无法喘息。
柳妈配合鲁四老爷,致祥林嫂于死地。祥林嫂之死,是全鲁镇各色人等,合力摧残的结果。鲁四老爷是罪魁祸首,柳妈为帮凶,二人作用最大。分析死因,祥林嫂死于求生愿望的断绝,死于精神崩溃。具体说,鲁四老爷是是讲理学的老监生,他秉持“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信条,厌恶祥林嫂是寡妇,骂她是谬种,通过四婶(鲁四老爷不屑于直接对话祥林嫂),从精神、思想上加害祥林嫂。柳妈实践理学信条,使之具体化,指责祥林嫂再嫁,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又以阴司报应,被阎罗大王锯开来,等等恐怖情节,恫吓祥林嫂。理学观念和迷信邪说,两者相辅相成,双管齐下,祥林嫂无可遁逃。
关于柳妈,在新版(2020年)《教师教学用书》中,直接提到的,只有一句话:“柳妈‘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的一番高论,诡秘无端,煞有介事,见出他的迷信、冷漠而又自以为是。”这是在分析人物语言具有鲜明个性特征中,举出的一个例子。这里以“迷信、冷漠而又自以为是”,表述人物的个性特征,值得讨论。柳妈确实迷信,而且是鲁镇人迷信的突出代表,但说她冷漠而又自以为是,未免过于轻描淡写。如上所述,她对祥林嫂是威压和伤害,是使祥林嫂陷于绝境的帮凶,岂止是冷漠和自以为是。
问题之三,柳妈为什么是善女人?
小说写灶下对话,一开始就点明:“柳妈是善女人”。这是为什么?
1.所谓善女人,就是信仰佛教的女子(“善女人”,出自《金刚经·无为福胜分》),吃素,不杀生,是其重要行为准则。正因为吃素,不杀生,只肯洗器皿,才促使柳妈和祥林嫂,同在灶下干活,提供了对话的可能和场所。由此形成比较,一个不肯杀鸡、宰鹅,一个盼望宰杀而不许——所谓罪人宰杀的鸡鹅,祖宗不吃。
2.这是提示,要以善女人的应有作为,审视柳妈。佛家讲求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既是善女人,吃斋信佛,就要发善心,做善事。可柳妈相反,她对祥林嫂毫无善心,只有伤害和摧残。事实表明,她的善是伪善,是自欺欺人的善,与祥林嫂的淳朴、善良、勤劳,构成鲜明对照。如此写,是用反衬手法,突出祥林嫂的典型形象。
3.写柳妈是善女人,也有反语讽刺的意义,隐含作者感情倾向。小说写其外貌,“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等,可联系另一篇小说《故乡》,后者描写杨二嫂形象,“凸颧骨,薄嘴唇”“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等等,两篇的写法和用意,颇有相似之处,是漫画手法。在散文《琐记》和《父亲的病》中,有一个心术不正、令人憎恶的衍太太,此人一面怂恿孩子,看淫书,偷母亲首饰,教唆干各种坏事,一面散布关于孩子的坏话。善女人柳妈,和杨二嫂、衍太太两个人物,有相通、相近之处,鲁迅的笔触带着厌恶,具有批判性质。
注释:
[1] 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 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 教师教学用书 语文3 必修[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16.
[2] 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 普通高中课程教科书 教师教学用书 语文必修 下 [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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