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细雨

“人类的感情多么渺小。”上帝从监控器上收回目光，转动皮椅，朝我叹道。
一场雨，正稀稀疏疏编织着城市的黄昏，有人为此懊恼，有人喜悦，有人悲伤。
“你看那个人，一簇滴水的叶子，几条路灯中的雨丝，就足以让他满心欢喜。”
当穿过雨幕看到辽阔的天空，人们便以为整个世界都湿了。
但其实，大部分星星还像准备入仓的谷粒一般干燥，在他500公里以外，夕阳正在小镇百货商场的玻璃幕墙上洒下最后的金辉。
谁能协调统一这么丰富、差异的景象及其带来的不同情感？也许上帝一直在感觉统合失调症中苦苦挣扎。

无数个夜晚，我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徘徊，为了寻觅真正的黑夜和单纯的睡眠。
然而，连远郊的夜空都是彩色的，真正的黑夜在哪里？
在窗帘背后，人的心底，还是在细雨中？

细雨与大雨是两种不同的事物。
细雨你可以走进去，而大雨排斥你，要你敬畏，那是无条件的爱慕，是相爱之前的单恋——它还没有爱上你，你只能在大雨身后自言自语，也许它都听不到你说什么。
而细雨是相爱。
当它落到你的脸上，你就哭了。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4、5岁吧，大雨常常包围我家的江南老屋，外面下大雨，屋里下细雨，我和姐姐坐在老旧的门槛上，面朝大雨，背朝细雨，一会儿听大雨，一会儿听细雨，总是坐很久很久。
一阵劈雷过后，老屋摇摇欲坠，我便向上帝发出请求：“老天爷，求你来治一下我们家的老屋吧，老屋病倒了，我们就没地方住了。”
“很奇怪，那时，我听到了你的呼告，就从这台监控器上。”上帝微笑着指指右手角落里一台旧机器。
我和上帝的缘分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但你却什么也没做，对不对？”我盯着上帝的眼睛挖苦道。
“我……我是没把老屋修好，但它也没倒啊，我给你们留着，让它帮你把大雨变成细雨，不好吗？”
看来我还得感谢他，这个家伙。

细小的事物最神奇。所以，细雨值得好好研究，需要你倾听和触摸更长的时间。
问题源源不断来自细小的事物。
“不过十来天的时间，蒲公英鲜黄娇嫩的舌状小花怎么变成了毛茸茸的种子？”
“冬天那面墙上还枯枝狼藉，怎么转眼间便又挤满了茂盛的爬山虎？那些新鲜的绿叶怎样从灰色的尸身中站起来？”
“在乌云浓密的枝叶间，雨滴怎样熟透，然后纷纷掉下来，均匀地铺在夜晚的街道和水面上？”
“星光落入我的眼睛之后，又到哪里去了？那些没有落入眼睛的星光，到哪里去了？它们将永远失落，还是将与飞鸟邂逅？”
“从你的窗前到我的窗前，我们的话语在空中飞，风会吹散它们，雨会打湿它们吗？它们像鸽子和蚂蚁一样不会迷路吗？”
“每一棵树都是把大雨变成细雨的老屋，那些叶片是屋瓦，它们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承接阳光和雨水的使命吗？它们如何能排列得那么整齐有致？”
在树下躲雨和祈祷的又是谁……

恨不能将光阴凝固，以最微小的刻度挪移，好让我见证所有奇迹的发生。那个倾听和注视的人，快要变成石头了。
上帝可以让一切一帧一帧重播、放大，他该目睹了多少神奇，又目睹了多少不幸。
细雨打湿了蛛网，也淋湿了蝴蝶的翅膀，模糊了它的视线。它撞在网上，碰落了一连串水珠。
上帝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看得太多了。

但我对雨水永远不能熟视无睹。
细雨又开始飘扬。

我问上帝：“你知道有多少雨丝落了下来？又有多少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有点累了，闭目靠在椅背上，缓缓答道：“去问青草吧，它们是细雨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