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一个半阴半晴的下午,我站在京城东北角一座废旧仓库的门口,迟疑地伸手摁向看来新装不久的门铃。
没有人开门。屋里传出音响的轰鸣。
再摁。转身打量仓库旁边从事“水刀切割”的院子。
突然音乐如放水一般涌出来,打开的门中站着脸色有点苍白的刘索拉,一头随意在末端扎起的垂直长发,暗色调的中式休闲衣裤,使她显得更苍白、更安静。
她已经40多岁了吧,脸、颈项和表情依然明净,笑的时候眼角有皱纹,但是门牙依然光亮灿烂,也许这是我的错觉。
那天本来是去听她排练《昭君出塞》,但是弹合成器的梁和平迟迟未到,所以我们主要聊天。其实听排练我也听不出什么门道,后来又去过一趟,听完了“刘索拉与朋友们”将在柏林TRANSONIC2003音乐节上演出的全部曲目,我的主要感受是饿极了——那些从琵琶、筝、中国鼓、合成器及刘索拉身体中发出的声音晃荡着我,就像胃液晃荡着一块土豆,像回廊晃荡着暗中摸索的小孩,
摸出来的时候人已饥饿困乏,幸好这时摆上了大盘大盘的面饼和炒鸡蛋。
那天刘索拉给我的印象似乎有点疲倦,不像1年多以前在《行走的刘索拉》首发式上那么明媚和豪爽,但是当我探询她是不是不喜欢多说话时,她咧开嘴笑了:“我喜欢聊天,挺能说的,往往一堆人聊天时就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
她本有一颗狂野的心。从《你别无选择》中你能想象青年刘索拉的疯狂,而《混沌加哩咯楞》这篇没有前者那么著名的小说(写于作者留学英国后),则主要反映了她少年时代的疯劲儿——你真应该读读这篇东西:如果说《你别无选择》是一部横跨时代的天才之虹,后者则是更多显现她内心混乱、脆弱和忧伤的积水,这片水面幻象丛生,底下却伏着难忘的沉舟。此后她的作品大体便渐渐圆熟(以《行走的刘索拉》为例)。但她并不甘心。
无论文学或音乐,她都不甘于平庸、重复,她倾向于逼自己往凶险的异路上走,这是一种天生的气质。
以我掌握的资料和知识,尚不能够对她的音乐道路作什么分析判断。按她自己的说法,她从正统的中央音乐学院到严谨的英国,再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美国,从伦敦到孟菲斯,从中国古典、西方古典到蓝调、爵士乐,直至即兴和人声表演,她的路线和步法教人捏把汗,叫老少都担心。
2003年1月10日至31日在柏林召开的TRANSONIC2003音乐节,主题为“新声音体验”,这一主题像是为刘索拉量身订造。
她的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暗示:走吧,去找找看,找到新的声音新的体验。刘索拉也能把音乐谈得充分理论充分哲学,但回头一摇晃脑袋,她脆生生地告诉你:我的音乐、人生,没有什么哲学,有哲学就有目的有审视,我没目的,就图快乐,因为有声音指引我……就像你找爱人或情人,一有目的有标准,你就没有了单纯的快乐。
“音乐是海洋,无边无际。但是有的人把它当作了一座庙,什么神像非要在什么位置。”
她出过一张CD名为《蓝调在东方》。TRANSONIC2003音乐节头两夜的演出都是刘索拉的,第一夜的题目叫:儒家蓝调——硬性索拉,第二夜的题目叫:儒家蓝调——软性索拉。都是什么名字?全乱套了!她把古筝和电声,中国鼓与非洲鼓,四川青衣和黑人爵士,嫁接拼贴,她想干什么?她发现,中国民间音乐与身体性很强的黑人音乐异曲同工。
一个作曲家为什么同时选择人声表演呢?人声表演不是歌唱,也许包括从呜咽到花腔,包括一切人的声带所能发出的声音,如果你不太明白,听听刘索拉的《雪中小脚印》、《爸爸椅》,听她在琵琶的掩映之中如何嗟呀长叹,跌跌撞撞……让人好生凄凉,有时头皮发麻。我曾委婉问她:你不觉得人声表演很难很险吗?她答:我不觉得难,我的声音能有两个八度,表现力很强。其实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也不清楚自己担心什么。
我问:音乐是不是会让人疯狂?
她说:不对,有的音乐让人疯狂,有的音乐让人平静,疯狂与平静之间每个人的感受都是丰富细致的,但是有的人沉睡着,音乐的作用是开发和唤醒人类丰富的感受能力,像扎针灸一样。至于做音乐的人,多少都有点疯狂。
在她的录音间上方阁楼的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佛经,刘索拉说:我什么经都看,圣经、佛经、道德经,包括非洲宗教的什么经。让我吃惊的是,她告诉我她每天练习静坐,已经有15年了。或许她已沉静如水,但她不是。
“身体不好,现在人都懒了。爬个山都不想动,车开到哪儿算哪儿。以前年轻的时候我跳迪斯科能不停地跳一个通宵,同伴全趴下。十几岁时我曾经从北京骑自行车到天津,到了地方我的腿都没法从自行车上拿下来。七几年的时候,有一回我和3个女同学到颐和园游泳,穿着泳衣弹吉他,我们四个女生敢骑车追男生,看哪个男生长得帅就追!那是疯玩。现在真老了,不想动了。”她自嘲道。
过了会儿,她又似乎自我解嘲说:“老这样呆着也不行,以后还得慢慢恢复。我还得回光返照。”
她只是排练过后,有点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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