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在朋友家中读泰戈尔文集，看了一遍《喀布尔人》。

故事讲的是作家的家里一天来了一位喀布尔小贩，他从随身携带的大布袋中掏出葡萄干给作家5岁的小女儿，开始小女孩有些害怕这个陌生的山地人，但后来那小贩常常上门，作家某一日发现小女儿和喀布尔人已经有说有笑，玩在一起了。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喀布尔人便登门，似乎并不在乎卖掉什么东西，却给小女孩带些零食，与她坐在一起，亲热地打闹说笑一番才走。

小女孩属于那种整天不停嘴、缠着大人的孩子，当她和喀布尔人腻在一起时，作家倒乐得清静。但他不是没有疑惑。

小女孩的妈妈始终有些担心，提醒作家说：最近某地某家的孩子被拐走了，作案的就是山地人。那些来自喀布尔山地的商贩，大概有点像今天中国进城的民工，来自穷山恶水，看上去也比较粗野吧。

一天中午，街上吵吵嚷嚷地走过一群人，原来是警察将那位喀布尔小贩押往警局。起因是他挨家挨户收以前赊欠的货款，却有一户人家想赖一条围巾的钱，山地人情急之下便拿刀捅人，随即被捕。

此后多年，作家一家再也没见到那个喀布尔人。

岁月如梭，当年的小女孩长成大姑娘，到了她出嫁的日子。作家正在房中为女儿的出嫁悲喜交加、惆怅若失，突然一个满脸憔悴的山地人登门来访。作家想起他就是当年的喀布尔小贩，原来他刚刚出狱，专门来探访作家的女儿。

他嗫嚅着提出请求，想见一面“小人儿”，并亲手交给她一些她爱吃的葡萄干。但作家不想让这个刚刚出狱的犯人破坏喜庆的气氛，便婉言拒绝，难道喀布尔人还以为当年那个小女孩会像以前那样跑出来迎接他么？

失望的喀布尔人把葡萄干留下，坚决不收作家给的钱，在转身离去时告诉作家：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看敏妮（小女孩的名字）吗？因为在老家我也有一个小女儿，和她一般大，每当我看到敏妮，便好像看到我远方老家的孩子……

喀布尔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纸上没有字画，没有照片，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小手印，那是他小女儿留下的，在异乡陪伴他许多年。

在陌生的环境中，证明自己有多难？

这让我想起自己经历的一件事。

小武两岁时，爸爸妈妈从老家来帮我带孩子。有一天，我出门去上班，推着自行车在楼下遇见爸爸抱着小武转悠，一位看上去眼熟的中年妇女也正要出门。她跟小武的爷爷搭讪道：“抱着孙子玩呢？小武要不要跟我去动物园玩？”爸爸顺嘴问我：“去动物园啊，问问小武爸爸让不让。”我随便说了一句：“好啊。”然后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下班回到家，逗小武玩，问他：“今天去哪儿玩了？玩得好吗？”他爷爷答道：“去动物园了，小武可高兴了。”

“你带他去动物园了？认得路吗？”我问爸爸，他和妈妈刚从农村到北京，平常根本不敢出远门。

“我没去，是楼上那妇女带小武去的，玩到中午才回来。她还给小武买了冰淇淋吃呢。”爸爸乐呵呵地说。

我一下就急了：“哪个妇女？”

爸爸说：“早上遇见的那位啊，你不是答应让她带去动物园吗？”

“我那不过是随便一句应酬话，我根本不认识她，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能把孩子轻易地交给一个陌生人？而且一去就是半天，至少你自己也应该跟着去啊！这是常识，还需要我说啊？你以为这是老家吗？以为像村里人相互都那么熟悉，家家都不关门锁门？”

那天我真急了，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爸妈。我想到当时一则可怕的传闻，说孩子被人拐走，几天后回来了，家人喜不自胜，问孩子去哪儿了，却茫然说不清，某一天给孩子洗澡，在腰后发现一道疤，去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孩子少了一个肾……赶紧摸孩子的身体，那一刻我的反应也把爸妈吓坏了。

因为我真的并不认识那妇女，只是有点眼熟而已。爸妈告诉我，她就住在楼上，是我们的邻居。“我们常见到她进出这个楼门，没少打招呼。”爸妈辩解道。“谁知道啊？说不定她只是租一下这儿的房子呢。你们知道她叫什么？在哪儿上班？”我质问。爸妈也后怕起来。

于是我跑到楼上，敲门，果然是那位妇女开门。我坐下，故意和她闲谈，问她的情况，看到她老公和一个大男孩在家中，才稍稍放心下来。我对她说：“我们不熟，你把我孩子带到动物园去玩，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啊？”听到这句话，她温和的笑容突然冻结，此后，她再也没有来找小武玩，见我时表情也总有点不太自然。

她本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妇女，后来，当我留心注意时，常能看到她和老公、儿子一起在校园中散步，每次遇见，她总要叫个子比她还高的儿子向我打招呼。她的表情始终温和，我慢慢认识到她是一个贤妻良母，一位好邻居。

这种认识其实并不是基于多少真正深入的了解或交往——因为我和这儿的邻居几乎没有什么私交，而主要是基于细微的观察，基于内心的思考。这件事一直沉淀在我心中，慢慢地发酵出一些东西。

2.

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人生下来，便是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将会面临层出不穷的误解、歧视、轻蔑，需要证明。

爱是需要证明的。

喜欢《大地雄心》（FAR AND AWAY）这部电影。有很多理由，喜欢西爱尔兰的海岸、庄园，喜欢美国西部的草原，喜欢那时清纯动人的克鲁斯和基德曼，喜欢其中的风笛、提琴和箫管，喜欢大地之上那种荡气回肠的爱。

当约瑟夫在自己刚刚夺得的土地上昏死过去——马匹从他身上輾过，他的头磕在石头上，血洇红了他梦寐以求的土地，在面对面第一次说出对莎侬的爱与想念之后，他闭上了双眼。那一刻，莎侬俯在他耳边哭喊：“我也一直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便爱你，如果没有你，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大地上回响。镜头拉升，从空中俯瞰这一对终于相聚于梦想之地、却面临生死离别的恋人，也许是约瑟夫正在离去的灵魂看着自己的恋人吧。

然后，突然约瑟夫重新睁开双眼，他对莎侬说：“我一直想在你面前证明自己。想证明你是否爱我。现在我得到证明了，我再也不会死去。”

其实证明是没有穷尽的。不断有新的命题提出求证，有些题目则需要不断做出新的证明。

人总要死去，然后留下一些永远无法证明的谜题。

3.

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两张旧照片。

那是我经历的未名湖上第一场雪，旁边是一株杨柳？另一张是在南方，比我家乡更南的南方，我扶着一棵仙人掌树。姿势几乎一样，时空相差十载，数千公里。

如果没发生意外，那两棵树应该都还在，姿势与容颜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