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论语》 颜渊篇第十二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己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己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东汉的王充在《论衡·问孔篇》中对这段文字有质疑：

     问：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传曰：“仓禀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让生於有余，争生於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时，战国饥饿，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口饥不食，不暇顾恩义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饥饿弃信，以子为食。孔子教子贡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虽欲为信，信不立矣。

王充质疑这段孔子和弟子的对话，以管仲“仓禀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的话作为依据来衡量，去食就是抽掉了知礼守信的基础，去掉了基础再来要求知礼守信，那就是不讲道理了。

从王充的质疑中可以看出，在王充所处的东汉时期是把“民无信不立”作为“民（人）没有信用则不立”来理解的，正是在这样理解的基础上，才有王充如此的质疑，而王充这样的理解，应该可以认为是当时的共识，否则王充应该还会列举其他的观点来质疑。

    2到了宋朝的朱熹那里解释变了，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是如此解释的：

民无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故宁死而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也。程子曰：“孔门弟子善问，直穷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贡不能问，非圣人不能答也。”愚谓以人情而言，则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以民德而言，则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为政者，当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弃也。

也许朱熹是借鉴了王充的质疑，觉得这个矛盾绕不过去，但是又不能承认孔圣人的话里有根本性的错误，所以他得帮孔圣人打圆场，最后得出的结论只能是饿死事小，失信是大的结论，是不是有点眼熟？大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是来自同一个思想体系。

    3.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如下翻译：

    子贡问如何搞政治？孔子说：“粮食充足,军备充分,人民信任。”子贡问：“如果不得已,要去掉一项,先去哪个?”“去

掉军备。”子贡又问:“如果不得已,还要去掉一个,去哪一

个?”“去掉粮食。用古以来，人都要死。如果没有人民的信

任,政府便维持不住。”

李泽厚的最后一句结论看上去很合理，可是“民无信不立”无论如何翻译不出这个意思的。首先“不信”和“无信”是不一样的意思，其次，五个字的一句话里面怎么凭空多出一个主语来了呢？

    4.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作如下翻译：

    子贡问怎样去治理政事。孔子道：“充足粮食，充足军备，百姓对政府就有信心了。”子贡道：“如果迫于不得已，在粮食、军备和人民的信心三者之中一定要去掉一项，先去掉哪一项？”孔子道：“去掉军备。”子贡道：“如果迫于不得已，在粮食和人民的信心两者之中一定要去掉一项，先去掉哪一项？”孔子道：“去掉粮食。［没有粮食，不过死亡，但］自古以来谁都免不了死亡。如果人民对政府缺乏信心，国家是站不起来的。”

    杨伯峻对这一段的前半段中与其他人的翻译有所不同，他把充足的粮食和军备作为百姓对政府有信心的充分条件，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前两者，就很难保证百姓对政府有信心，既然前两者是有信心的保证，那么可以放弃前两者而强调百姓对于政府信心的重要性不是就显得很多余吗？也很滑稽吗？

    5.钱穆在《论语新解》中作如下解释：

    子贡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先求充足粮食，次乃讲究武备，民间自然信及此政府了。”子贡又问：“倘遇不得已，于此三者间，必去其一，则孰可先去呢？”先生说：“减去武备吧！”子贡又问：“倘遇不得已，于此二者间，再必去其一，则孰当先去呢？”先生说：“减去食粮吧！自古以来，人谁不死？若苟无信，则一群都不存在了。”

钱穆的翻译前面和杨伯峻的意思一样，都是把足食、足兵作为民信任当政者的前提。而钱先生最后一句的翻译可以说是翻得我们一头雾水，人无信难道便会自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

以上五个人的观点，基本上可以说是囊括了自古到今对这段文字的理解，虽然都知道孔子在强调“信”的重要性，但是在这段文字的理解和翻译上，都没有一个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究其根源，症结在于以下两点：一、忽略了足食、足兵中的足字，“去食”也不是人为地去减少食物。二、最后十个字“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的断句不合理。

第一、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作为为政的三个并列的要求来理解是比较合理妥当的，因为足食足兵并不会必然导致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感，所以这三者应该理解为并列的，而不是像杨伯峻和钱穆那样理解为足食足兵是民对政府信任的基础。

第二、 从对话的上下文来看。孔子口中的“去食”、“去兵”是指减掉对话中的开头所提到的“足食”、“足兵”，由此可见，此处的“去食”、“去兵”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去食、去兵，也就是说，“去食”“去兵”以后的状态只是不满足需要而不是完全无兵无食。所以像李泽厚和杨伯峻那样理解为完全去掉兵和粮食是一种误解和曲解，钱穆的理解基本上是正确的，王充的疑问也是在和李、杨同样的理解错误上产生的。

第三、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孔子对于“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这三个条件，认为首先应该要满足的是“民信之矣”，那个“之”是指为政者无疑。那么我们来看最后的“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中的“立”应该是指谁立？孔子说民信政府的意思是为了民立吗？显然不是，而是民信政府，政府才能得以继续立下去。其次，“民信之矣”和民自身有信无信有必然关系吗？没有，自身无信不守信的人不一定他就不会信别人，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所以“民无信不立”在本文中的意思从逻辑上不成立。也就是说，要满足“民信之矣”，和民自身有信无信没有关系，且民是否立也不属于孔子和学生这段对话的讨论范围，所以最后十个字分成“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至少后面五个字这么断是不合理的。至于杨伯峻和李泽厚把无信翻译成不信，我不知道是他们不明白无信和不信两者之间的区别呢还是一种明显违背训诂依据的不负责任的表现。

第四、 上面我是就文中对话之间的逻辑关系上确认了后面十个字断句的不合理。现在我撇开对话，仅仅就单独拎出来分析“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样断句的不合理。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这样分析：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

这其实是很荒唐的说法，首先无信就不能自立？难道自古到今没有活着的无信之人？成功的骗子自古至今比比皆是。况且无信之人中固然有以无信为耻而感到不安的，但是更有无信而安的骗子，何来的不如死之为安？仅仅是王充《问孔篇》中的易子而食，析骨而炊，便是为立而无信的实例。所以朱熹的观点只是朱熹自己的一厢情愿，我不知道他是幼稚无知还是有意侮辱别人的智商。其次，“民无信不立”这样的说法根本不成立，如果“立”义为存在的话，自古到今，只要有为政者出现，民便永远存在，不管有信无信。如果“立”义为成功或者社会地位提升，那么民这个相对于官或者政府而言的整体存在，民永远处于被支配地位，永远不会高过官，所以有信无信均不可能立。由此可见，民立与否，与有信与否没有丝毫关系，“民无信不立”就是一句废话甚至于错话。至于“自古皆有死”更是一句永远正确的废话，与缺粮不缺粮没有关系。孔圣人居然在收尾的重要处连说两句废话？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朱熹和程颐是不是在抹黑孔子。

第五、 在否定了以上的断句方式以后是否有合理的的断句可能呢？有。“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样的断句才是合理的。民划至前半句，后面“无信不立”可视为主语省略，联系上下文，可以推出这个省略的主语就是政府，这个就解除了杨伯峻和李泽厚他们在翻译上的困境，不再存在训诂上的障碍。而且“自古皆有死民”这句话和前面的“去食”产生了关联。孔子意识到“去食”即意味着粮食的不足，很自然学生会联想到食不足可能导致有人会饿死，而这就意味着不仁，也必然会使学生产生思想上的困惑，所以他在最后的回答补充说明了，任何朝代都会有民死去，但是这不是朝代更迭的根本原因，而得不到民众的信任，则政府就会倒台。

其实怎么理解“去食”也正是造成自古至今一直没法正确理解这段对话的关键所在，“去食”看上去似乎是主动选择了“食不足”，而“食不足”会导致饿死人，有违儒家“仁”的根本宗旨，而孔子竟然会选择“去食”，这就让崇拜他的后人为难了，于是程、朱只能理解为守信是比死更重要的事了。但是其实孔子不是这个意思。因为“去食”不等于人为地使“食不足”，而只是在比较“足食”和“民信之矣”两者对政府存亡的重要性。因为造成“食不足”状况只要不是人祸，一般是不会影响民对政府的信赖度的，而只要不是人为造成人饿死的情况，自然也谈不上违仁。而违仁的政府当然也会失去民众的信任，为了不失去信任，也必然不能违仁，所以孔子并没有说允许人为地饿死人，以当时的生产力，天灾荒年而饿死人是个大概率的事情。而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仅仅是食不足，确实不足以使一个政权垮掉。

可能有人会产生疑问，“自古皆有死”和“自古皆有死民”

不是都表示人死不可避免吗，有什么区别呢？有。前者还包括组成政府的统治者，如果强调的是统治者也会死去，那么政府存在的意义也就不重要了，于是乎孔子和学生的对话也就毫无意义了。而后者强调的是仅仅是民的生死，所以讨论为政才是有意义的有必要的。

    所以这一段的文字的断句应该修改为如下：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己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己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译文：子贡问孔子为政的要点。孔子说：“充足的粮食、足够的武备，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子贡再问：“如果必不得已去掉，三者先去掉哪一个？”孔子回答说：“可以减少兵备。”子贡又问：“如果再不得已去掉一项，该放弃哪个？”孔子答“粮食不足也行。从古到今都不可避免地会有死去的老百姓，但是失掉老百姓信任的政府是没法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