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想当地主婆

马 宇

 我们家老太太今年75啦，身体不错，就是记忆差点—患失智症多年了。如今时好时坏，有时连我们的名字都不记得，有时忘了自己几个孩子，有时半夜起来，打好行李要回家。

 失智症是港台的叫法，我们叫“老年痴呆”。很奇怪的，为什么我们的语言里那么多歧视性的称呼，如以前的“残废”，现在的“老年痴呆”。我们不是人民国家吗，不是强调人人平等吗，歧视却是无处不在。不要说我们中国人、中文就这样，港台不也是中国人、中文吗？敢情就这点语言文明、这点平等理念，也是我们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失智症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不仅是记忆差，而是会有很多其他连锁反应，如老疑心别人害她；有不好的幻觉等等，所以很难与人相处。据说是不可逆的，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治不了。好像台湾有了专门的失智症养老院，我们还没这一说。

 老太太这几个月都跟弟弟住一起。开始闹腾得比较厉害，随时随地要出走、要“回家”，看都看不住，只好告诉小区保安盯着老太太，不让她出大门，拦不住就赶紧给家里打电话。就是这样，还是跑丢了好几次。弟弟于是带老太太上班。好在是律师，没人管，也似乎不妨碍什么，不过也成了奇景：好老的秘书啊！但老太太在这种场合却还安静，不管是办公室、会议室或者饭局，老太太都温文尔雅的，蛮有风度-=老太太也是大学生么，是老师么，基本素养还是有的。

 弟弟休闲时，也带着老太太。健身房里，老太太一块练，据说力量不弱于青年人；打网球时，给弟弟捡球，兼职教练，时不时喊着高了低了，督促不要偷懒，然后谆谆告诫：就这么练！很认真地问：你说要是一直这么练下去，是不是也可以拿世界冠军啊？

老太太还嫌不够充实，近些天又开始闹腾，晚上挨屋敲门，让习惯晚睡、睡懒觉的弟弟不堪其扰。我出个主意：要不给妈找个活干？跟物业说说，一月给他们5000元，2000元给老太太发工资，3000元算保姆费，让老太太戴个红袖箍守门或小区巡逻。以老太太年轻时当老师的那股敬业劲头，负责应该是没问题的；就记一件事，老太太的脑子或许就集中到这事上了；还有工资挣，老太太心里更踏实了，送给孙子们钱也有成就感--或许还可以就此创造新的失智症疗法？弟弟深表赞成，准备正式向物业提出。

但周末一起吃饭时，弟弟说，情况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了？原来老太太也不是那么情愿给弟弟捡球的，早已啧有烦言；再要让老太太工作挣钱，老太太还不抱怨连天？虐待呀，不孝呀，我这么老了还要给孩子挣钱呀！心理不平衡弄不好还会加重病情。

哈哈！计划似乎就此夭折。

于是想到，其实，人人都想当地主婆。大家还记得《甲方乙方》里刘蓓演的那个地主婆吗？就是那样的。吃好喝好穿好，冬天躺在热炕头上抽着水烟袋，招呼丫头：锤锤腿！高兴了再拿大烟锅烫烫丫鬟，拿缝衣针扎扎丫鬟玩儿。--这才是中国人向往的好日子啊！

老太太失智了，那心底的理想就更压不住了。其实老太太发病以来的表现已经如此了，只是我们觉得或许是病了的缘故。

我们没病的人，是不是也是如此？所谓勤奋，不过是没有办法--生计所迫呀！所以说中华民族是个勤劳的民族，嘿嘿！我们要是伸手就可摘香蕉吃，还会有这美名吗？得了一亿大奖立即辞职，是符合人性的。干活若是为了玩是符合人性的，若是为了养家糊口就是被迫的。不都这样吗？

所以，说什么为这服务为那服务，别当真；他越那么说，越证明他是在为自己服务。我们都不想当那个丫鬟，都想当那个主子。

人人想当地主婆。这是我们人类的终极理想。想通了这一点，看人看事就会豁达点，也会聪明点。

（2012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