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道与德 上
《老子》又称《道德经》。有这样一种说法,将《老子》中的第一章至第三十七章称为道篇,第三十八章至第八十一章称为德篇,和起来称为《道德经》。这样书名给我们一个感觉,就是老子思想是讨论道德的。但是在《道纪》之中对道的讨论比较充分,而没有太多涉及关于德的分析。我想原因是因为从宇宙观的演变到人文思想的架构,道始终是贯穿绝对光速宇宙观的一条主线。可是《老子》的另外一个名字《道德经》不得不使我们考虑什么是德,以及道与德又是怎样的关系。
《老子》之中对道和德的探讨并不均衡,五千字的《老子》中道和德分别出现了76次和43次,道的份量明显偏重。就算是上面所说的德篇之中,也有许多关于道的描述,比如第四十章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如果再仔细研读一下《老子》中关于德的论述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多是围绕着道展开的,可以说德在《道德经》中只是个配角。
德是道的蓄积
《老子》中没有对“德”的直接定义,要想了解什么是德,只能从道与德的关系入手。《老子》第二十一章和第五十一章分别描述了这样的关系: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第二十一章中的“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在前面引用过,它所表达的含义也很简单:“大‘德’的样子,只能通过‘道’来解释”。换一句更为简单的话就是:大的“德”就是“道”。看来德有大小之分,当德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是道了。而第五十一章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道与德的关系:“道生之,德畜之”。在陈鼓应先生所著的《老子注释及评介》中是这样解释的:道生成万物,德畜养万物。可见陈鼓应先生将“道生之,德畜之”中的“之”解释成万物,这样的解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看一看下面的句子,问题就来了。这是一个由四句话组成的排笔句:“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如果将“之”解释成万物,则“物形之,势成之”就变成了“物形成万物,势成就万物“,这显然不对。而《老子注释及评介》中对“物形之,势成之”的解释是:万物呈现各种形态,环境使各物成长。显然这里将“之”解释成文言虚字,实际上就是“物形,势成”。于是,我们可以按照这样的思路,将这个排笔句中的“之”都理解为文言虚字,那么这句话就变成了“道生,德畜,物形,势成”。如此一来就合理了,因为这句话所描述的是事物发生、发展到稳定的四个阶段。首先由道而生,进而凭借德来蓄积,蓄积到一定程度物就形成了,而后进一步按照发展的趋势达到稳定。于是“道生之,德畜之”就反映了道与德的关系:德是道的蓄积。“德畜之”中的畜是积蓄、储蓄的蓄,而不是畜养的畜。
德是道的蓄积,这样的解释还可以在《老子》的其他篇章中找到佐证。《老子》第八章中有这样一段: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最好的事物应该像水一样,水有利万物而不和万物相争,身处大家所厌恶的地方,所以最接近道)。在这里,老子将道比作水,而水就具备可以蓄积的特点。而《老子》第五十九章更加明确地说明了德蓄积的特点: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为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无论是治人还是事天都没有比“啬”更为重要的),这里的啬是吝啬的啬,由啬引申为爱惜、保养。(那么什么才是啬呢?就是要早作准备;早作准备就是要重视积德;注重积德就没有什么不能做到的;没有什么不能做到就无法估计他的力量;有这样的力量就可以创建一个国家;有了国家就如同有了母体,才可以长久不衰;这才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的道理)。可见,德就有这样蓄积的能力。
我们还可以在《论语》中找到“德是道的蓄积”的佐证,例如孔子对于中庸的描述。“中庸”的思想实际上贯穿了《论语》的始终,但“中庸”这个词却只在《论语》里出现过一次:“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中庸作为德,那是再正确不过的了,可是很少有人这样理解)。孔子认为中庸是德,而德又是道的蓄积,只有积累了一定的对道的认识,才会懂得如何中庸,积累对道的认识也就是积累对边界的认识,是“知止”,认识了边界,才知道“中”在哪里。正像《道纪》第八章里说的,中庸的关键在于“中”,这个“中”里面包含了对道的认识和积累,因此是德。巧的是我们的国家就叫中国。
现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了--德是道的蓄积。既然德是道的蓄积,可是为什么又说大的“德”就是“道”呢?我们可以将具有蓄积能力的事物来加以类比,比如水和湖泊,比如钱和帐户,再比如武侠小说中的气和内力,任何可以蓄积的事物都有类似的特点。我们还是用水来做类比,《老子》第八章中不就是将水比作道吗?水具备这样的特点:不停的运动,没有具体的形状,奔流不息并具备无坚不摧的力量。但是当水被蓄积成水库、湖泊的时候,水的这种运动的特性就消失了,所显现是安静、是非常稳定的形状,而这安静、稳定之中又蓄含了承载重压的力量。如果将道比作水,那它所呈现的就是《易经》乾卦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如果将德比作水的蓄积、比作湖泊,那它所呈现的就是《易经》坤卦中“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精神。水库、湖泊蓄积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在蓄积了,如果有更大的容器,水还会在进一步的蓄积。当这种蓄积成为大海的时候,这种蓄积的水就不再像湖泊那样安静、稳定了,它又会呈现出不停的运动,没有具体的形状,奔流不息并具备无坚不摧的水的特点。将水的蓄积类比于道的蓄积,我们就可以理解《老子》第二十一章和第五十一章所描述的两种道与德的关系了。德是道的蓄积,当德蓄积到一定程度,蓄积成为“孔德”,这样的德就又会具备道的特点,这就是“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老子》第三十八章
有了这样对德的认识,就可以解释《老子》第三十八章了。前面说过,《老子》中的第一章至第三十七章称为道篇,而第三十八章至第八十一章称为德篇。我们知道第一章,也就是道篇的开始,是著名的“道可道,非常道”,而德篇开始的第三十八章自然被认为是德的总纲,尽管我不这样认为,但《老子》第三十八章对德的描述还是非常重要的: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老子》第三十八章内容较多,因为比较重要,因此有必要一一搞清楚。可以将这一章分为三部分,首先看“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像前面所分析的,德有大小之分,这里的上德就是大的德,就是“孔德”,就是大海,这样的德已经具备了道的特性。而下德就是道的蓄积,并且它的蓄积还不是大海,还不具备道的特性。所以说“上德不德”,蓄积成大海一样的德就已经不在具备德的特点了,因为它具备道的特点。这样的“上德”不仅不在具备德的特点,而且还有进一步蓄积的能力,这就是“是以有德”。“是以有德”中的“德”应该是动词,是蓄积的意思。接下来,没有蓄积到大海那样的德,也就是湖泊,它还具备德的特点,因此是“下德不失德”。这样的德,也就是湖泊,已经没有进一步的蓄积能力了,因此是“是以无德”。“是以无德”中的“德”也是动词,也是蓄积的意思。综合起来就是:“上德已经不再具备德的特点,而具备道的特点,并且还有进一步蓄积的能力;下德呈现德的特点,并且没有进一步蓄积的能力了”。
中间这一段比较长,又在“上德”和“下德”之外增加了“仁”、“义”、“礼”以及“无为”和“有为”等概念,读起来对脑力是一种挑战。而这部分中的“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历来被认为是老子批判“礼”的有利证据。我们且不忙于下结论,先看一看这一段要说什么。这一段的前半部分分别将“上德”、“下德”、“仁”、“义”、“礼”与“无为”和“有为”的不同组合作对应,而后依据这样的对应得出了“道”、“德”、“仁”、“义”、“礼”的排序。(从这里的前后关系可以看出“道”对应“上德”,而“德”对应“下德”,这与前面我们用水、湖泊、大海所作的类比是一致的)。这样的排序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就是讨论的这五个概念必须是基于同一个基础,必须是谈论同一件事,否则,这样的排序就不准确了。那么,什么是那个同一个基础、同一件事呢?“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显然是在谈论“道”。由于在绝对光速宇宙观中,道是永生不死的,是绝对的。而人们往往认识不到这一点,有可能将其他的概念绝对化。《老子》第三十八章中间的这部分就是在讨论将其他概念绝对化时的状况。为了解释清楚这一段,我们需要将《道纪》第五章对孔子思想中对“仁”、“义”、“礼”、“忠信”的分析成果引入:
仁--做正确的事
义--正确的
礼--人的人文空间,类似于宇宙观中的空间
忠信--绝对标准或价值,类似于恒定的光速
现在来看“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前面说了,“上德”就是大的德,是道蓄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德,此时,它所显现的是道的特性,可以说“上德”就是“道”。这样一来,“上德”里就包含了道,因此,不需要刻意的去做什么,这就是“上德无为”。而“上德”还具备一个特点,那就是它还有进一步的蓄积能力。同样不需要刻意的去做什么,道就可以继续蓄积进来,这就是“无以为”。可见第一个无为说的是是否认识、了解了“道”,如果认识、了解了“道”,就是“无为”;如果还没有认识、了解“道”就需要“为之”。而在认识、了解了“道”以后如果不需要进一步的工作,就是“无以为”;如果还需要进一步的工作,就是“有以为”。前面的那个“无为”是说在认识层面上是否需要有所作为,后面的那个“无以为”是对事物有了认识以后,在操作层面上是否需要行动。
第二句,“下德”就是德,德是道的蓄积,“下德”里也包含道,因此是“无为”。而“下德”没有进一步蓄积的能力了,因此需要扩大容量,这需要人有意地去做,就像武侠小说中的武林人士,需要按照一定的方式练功,增强自身的内力。这种有意地去扩大容量就是“有以为”,因此是“下德无为而有以为”。当然,“有以为”存在着风险,练功的方法、时机不对会导致走火入魔。
接下来,“仁”是“做正确的事”。这里面包含判断,需要寻找符合道的标准供“仁”来比对从而成为“上仁”,做这样的寻找就是“为之”。当这种寻找完成之后,仁的特点就是做正确的事,后面的工作就自动进行的,不需要再做什么,所以是“无以为”。比如,国家选择劳模、成功人士作为社会的榜样,在选择的时候必须要选择正确以达到“上仁”,然后成功人士的经历大众会自然地效仿。这就是将“仁”作为最高标准时的情景,是“上仁为之而无以为”。当然“为之”也存在着风险,模范选择的不正确,会使后面的“无以为”完全走上相反的方向。由此看来“仁”偏离道的风险要比“德”大一些。
“义”的风险就更大了,因为“义”只是“正确的”,并不包含判断之后行动。因此,不仅需要寻找符合道的标准供“义”来比对以达到“上义”,这是“为之”;同时还需要在判断之后做出行动,这是“有以为”。比如,国家可能会向公众推行一些概念,像热爱祖国、热爱劳动等等。选择正确的概念是“为之”的过程,但仅仅选择这些概念是不够的,还要告诉大家如何去做,因为大家的理解可能会有偏差,因为概念不像模范那样具体,可以参照。再例如,孔子就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也就是见义勇为,孔子不说见仁勇为,而说当仁不让,这就是因为仁包含判断之后的行动,而义不包括。这就是将“义”作为最高标准时的情景,在“为之”之后还要“有以为”,这就是“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任何的“有为”都包含选择,选择就有风险,“有为”的次数越多,风险就越大。因此,“义”偏离道的风险比“仁”大。
如果将“礼”作为最高标准就不再是风险问题了,它将变得无法操作。前面所讲的“德”、“仁”、“义”虽然有偏离道的风险,但和道还是相溶的。而“礼”却不一样,“礼”是人文空间,将“礼”绝对化无疑是将空间绝对化。这样一来就变成了绝对空间宇宙观了,它和以道为基础的绝对光速宇宙观是冲突的,因此无法操作。将“礼”作为最高标准是做一个人文空间的规范,让大家遵守,可以做一个最好的规范,做一个“上礼”。做一个人文空间的过程是“为之”;让大家遵守,大家肯定有意见,因为我们的宇宙是绝对光速的宇宙,每个人的人文空间是相对的,各自独立的,怎么能用一个规范去套所有的人呢?因此会无人回应,是“莫之应”。无人回应怎么办?那就强迫你遵守、强迫你接受,就挥出手臂扔给你,这就是“攘臂而扔之”。“攘臂而扔之”不是像扔垃圾一样的扔东西,如果是扔垃圾,就不会有“攘臂”的动作,“攘臂”是捋袖伸臂,是表示振奋或发怒的样子,没有人这样扔东西,只可能是有目的,有方向的扔,就像足球比赛时的掷界外球。因此将“礼”作为最高标准的情景就是“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以绝对空间宇宙观为基础的宗教,就是一个典型的“上礼”。
通过上面的分析,在与道相背离的风险比较中,自然得出如下的结论:“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自然得出了“道”、“德”、“仁”、“义”、“礼”的排序。
现在,再看“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就容易理解了。当我们将“礼”作为最高标准的时候,无疑是认可绝对空间宇宙观的时候,空间一旦绝对了,光速就不再绝对了,与光速相对应的“忠信”也就不再绝对了,这不就是“夫礼者,忠信之薄”吗?那么为什么将“礼”绝对化以后就是“乱之首”呢?因为越礼是可以被指责的,例如《论语》中孔子就有在某种越礼的情况发生时该任何应对的示范,“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而将“礼”绝对化,就是将“礼”看成了道德。于是,任何程度的越礼都会被看作是道德的缺失,指责他人的越礼变成了指责他人的道德。在以绝对光速宇宙观为基础的“道纪”中,道德是永生不死的,先万物而生,并存于万物之中。因此,指责他人的道德是不对的,因为这样一来,指责他人的人就将自己凌驾于道德之上了。因为这样一来,人们的注意力就不在自身的道德建设上了,而是关注他人、指责他人。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生活中所遇到的不同程度上的越礼都会演化成道德的相互指责,最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样还不算乱吗?因此“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是说将“礼”作为绝对标准会导致“忠信”缺失,真正的绝对标准“忠信”的缺失,当然会造成混乱。而这句话与孔子倡导的“为国以礼”并不矛盾,孔子所说以礼治国,是对礼的相对性的充分认识。以礼治国才能使不同地位,层次的人遵循各自的行为准则,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不是制作一套规范让所有的人来遵守。
《老子》第三十八章中的最后一段:“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这段话相对容易一些,从上面将“礼”绝对化而成为“乱之首”,继续引申“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所谓的先知,不过是道的虚华,是愚昧的开始)。前识就是先知,先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有人自称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先知,就是将“礼”绝对化,就是绝对空间宇宙观。老子接着说:“所以大丈夫选择厚,不选择薄;选择实,不选择虚华。要去彼取此”。
到此为止,我们完成了对《老子》第三十八章的分析,以上所描述的“道”、“德”、“仁”、“义”、“礼”与“无为”、“有为”的关系,不仅仅是用于分析一个国家的,它所分析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一个独立的事物,可以是国家,可以是某个组织,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某种思想,我们可以将它所分析的对象称为系统。于是,《老子》第三十八章就是阐述了系统处于不同状态下所呈现的状况。
在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将《道纪》第五章中对孔子思想中一些概念的分析结果的引入,使这一章得到了圆满的解释,这再一次证明了老子思想和孔子思想的一致性。而对这一章的分析不仅使我们了解了什么是“德”,同时还引出了以下两个相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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