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自古为世人所垂青钟爱。诗人歌咏之，画家描摹之，琴师吟唱之，代不乏篇，千载不绝。四君子之外，更有群芳百卉，其高洁者，皆为人深情所往，冰心所系。文人逸士，每爱花成癖，声名与其并茂，品格与之相生。梅有林和靖，兰有屈大夫，竹有王子遒，菊有陶渊明，莲有周敦颐，海棠有苏东坡，牡丹有刘禹锡，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矣。

然梅独凌寒傲雪，菊惟披霜盛开，莲能消暑，海棠牡丹可闹春，竹苍翠而无花。四季吐芳，经年葳蕤者，惟兰而已矣。况余花皆宜室外，锦绣铺陈始可观，幽居一室之内，明窗净几，悄容慎独，不偏不倚，无争无为，舍兰其谁堪至此境也哉？

兰有九种，曰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春剑、莲瓣、豆瓣、送春者也。豆瓣、送春无足道，今之好兰者，广莳其前七种也。春兰如名士，含蓄端庄，举止斯文，动合雅度；蕙兰若达士，雄伟高迈，志得意满，凛凛然士大夫之节毕现，有匡平天下之气势；建兰若俊士，才情声貌，谈吐风流，一览无余；寒兰如隐士，飘逸高洁，倜傥不群，一枝独秀有高卧东山之遗韵，潇潇洒洒有羽扇纶巾之神采；墨兰如壮士，体格奇伟，手足伸张，锦甲绣袍，不可一世；莲瓣如佳人，姿色百态，风情万种，冰清玉洁，美艳不可方物；春剑若奇士，雅俗之外，不拘一格，超拔高迈，用舍行藏，不以常理而得观之。

此七兰者，各擅其美，其间余又独爱寒兰。春兰之雅，蕙兰之势，建兰之貌，墨兰之豪，莲瓣之容，春剑之态，私以为不及寒兰之韵也。韵者，意味也，不离其姿，亦出乎其姿；色相之中，亦在色相之外。余作画每作寒兰，其花色不及莲瓣春剑之艳，瓣型不及春兰之丰，香味不及墨兰之烈，开花不及建兰之频，花莛不及蕙兰之壮，然最具写意之精神。

寒兰之株，飘逸潇洒；寒兰之叶，舒缓温润；寒兰之莛，如锥画沙；寒兰之花，轻描淡写。若以书法论，春兰形神，如晋唐小楷，工整娟秀；蕙兰如大草，龙蛇风云；墨兰如大楷，端正谨严；建兰如隶书，蚕头燕尾；莲瓣如小行书，潺潺流水；春剑如大行书，风樯快马；寒兰如篆籀，悠悠然古意弥漫其间。

寒兰不甚为时人所重，然东瀛兰家最器之。寒兰之雅逸，不随时流，洁身世外，最应子曰“不以无人而不芳”之言。此经济之时代也，空谷幽兰，不免时患，每遭荼毒，一山挖尽又一山，此亦庄子所悲者也。不为声名所累，不遇青眼如云，不处江湖颠沛，不蹈纷乱之尘，此岂非寒兰之幸欤？

寒兰又有一脉，实独立一种，曰紫秀寒兰，学名邱北冬蕙兰者，较之寒兰，益在浮世外也。紫秀之细叶伶仃，若愁苦之状，世人莫赏，余特爱其孤清。莳兰者每嫌其无香，此紫秀之瑕也哉？香与无香，自是山野草木之事，与尔等何干。惟其不香，是故成就一花之世界，天地之机，此际自在紫秀一朵花中。

时值深秋，隆冬即至，恰好寒兰吐蕊时节。寒舍寒兰竞放，余心内暗喜，却便兀自埋首己事，不去烦劳，随其自在芬芳。因有一语曰：窃为小文章，不扰花大驾。我爱我世界，兰有兰精神。